【第十章】──

 

 

到了隔天,或許是吹了一夜冷風,穆恆寧果不期然感冒了,出現了發燒、渾身無力及喉嚨痛的症狀。

自從出了車禍後,穆恆寧原本健康的身體就變得逐漸虛弱,不但不耐久站,對病毒的抵抗力似乎也降低了。

莫傅天一早起床便發現他的不對勁,連忙打電話給宋靖棠,請他代為請假一天,隨即帶穆恆寧去醫院就診。

雖然只是初期的感冒症狀,但莫傅天見他一副快暈厥的虛弱模樣,還是堅持他留在醫院打完點滴再走。

等穆恆寧躺在病床上,閉上眼睛緩緩睡了過去後,坐在床舖一旁等候的莫傅天偏頭想了想,突然從襯衫口袋中掏出手機,向某人打了一通電話。

過沒多久,一名穿著實習醫生制服的年輕男子便敲了敲門板,推開門進來。

「小天,難得你這個大忙人會找我,有什麼事嗎?」白詩朗逕自走進來後,拍了下他的肩膀,爽朗地笑道。

「噓,小聲點。」莫傅天微蹙眉,站起身來,拉著這名從小就結識的死黨走到一旁,小聲詢問道:「你這個未來的整型外科醫生,對他臉上的疤痕有什麼辦法嗎?」

「是你朋友啊?」白詩朗微挑眉,走到床鋪旁,摸著下巴,仔仔細細地端詳穆恆寧臉上的傷疤。

「怎麼樣?有辦法嗎?」莫傅天有些緊張地走到他身旁。老實說,他根本不介意穆恆寧是變醜還是變美,但是他感覺得出來穆恆寧自從毀容又瘸了一條腿後,變得有些自卑,老是擔心走在莫傅天身旁會害他被人指指點點,所以很不喜歡跟他一起出門,不然就是出門時,會離他遠遠地走在後方。

莫傅天對此曾很煩惱過,好友宋靖棠見他最近時常若有所思,便問了他幾句,莫傅天也不想隱瞞,便向他坦言自己最近和穆恆寧交往的消息,以及穆恆寧所在意的事。

「你和那個賣紅豆餅的老闆交往了……?」雖然宋靖棠聞言後,目瞪口呆了長達三分鐘之久,但最終似乎還是接受了莫傅天的口味與眾不同的事實。而且,聽完莫傅天的煩惱後,宋靖棠還露出一臉「這麼簡單的事情也值得你煩惱」的欠揍表情。

「太簡單了,他毀容後變自卑,那就叫他去整型啊;走路怪怪的,那就去找全世界最好的醫生再動一次手術看看。在這世界上,沒有什麼是錢解決不了的事!」

一語驚醒夢中人。

莫傅天也不得不承認宋靖棠隨口說出來的建議很中肯,只不過,帶穆恆寧去整型,感覺就像是自己嫌棄他變醜才要求他去整型一樣,要怎麼開口勸說才能避免碰觸到穆恆寧敏感的神經,恐怕才是最大的難題。

正好,今天帶穆恆寧來看病的這家醫院有整型外科的門診,而他一位好友也在這家醫院實習,莫傅天思索了一下,便決定打一通電話請他抽空過來看看,若有辦法解決穆恆寧臉上的傷疤問題的話,無論要花費多少代價他都願意。

「這是什麼原因造成的疤痕?」白詩朗突然問道。

「車禍,聽說是被碎裂開來的玻璃割傷。」

「應該過去很久了吧?」

「對,算一算應該是七、八年前的事了。」莫傅天有些苦澀地說道。穆恆寧瘸了左腿之後,似乎也對臉上的傷疤放棄了,如果他當年受傷後有立刻動整型手術修補的話,臉部表皮受損的情況應該不會像現在這樣嚴重。

「嗯,若沒傷到顏面神經的話,其實他臉上的傷疤不難解決,主要是表皮不平整、以及外傷造成的色素沉澱,讓他的臉看起來有點恐怖,只要歷經半年的除疤療程應該就可以了,如果你不放心的話,我可以請我的指導教授親自出馬。」白詩朗仔細端詳過穆恆寧臉上的傷疤後,頗有自信地判斷道。

「真的嗎?」莫傅天露出一臉驚喜。

「嗯。」白詩朗點點頭,接下去說道:「當然,就算動了手術,病患的臉也不可能恢復像以前一樣百分之百的完好,但好個七、八成應該沒問題,如果病患手術過後還是很介意臉上看得出一點痕跡的話,其實可以上一點底妝,只要別人不近距離察看,我保證沒有人能看得出異狀。」

「是嗎?那就太好了!」萬萬沒料到穆恆寧很介意的問題能如此輕易就獲得解決,莫傅天不禁喜動顏色道。

「需要我立刻幫你安排手術嗎?」白詩朗從莫傅天關切的語氣中,察覺出病床上的這名病患應該對他而言很重要,於是主動開口詢問道。

「還不急,知道有辦法解決就好。我會再找恰當時機問他,免得造成他的誤會。」

莫傅天搖了搖頭,目前提這件事的時機實在太敏感了,他決定等一、兩年後,待穆恆寧對自己的不安全感降低了幾分,再向他提出建議,免得他誤會自己的苦心。

現在無論是什麼事,只要和穆恆寧沾上一點關係,莫傅天都會變得極為敏感細心,事事以小心翼翼處理為準則,畢竟他過去虧欠穆恆寧太多了,現在不管要為此吃多少苦頭,他也毫無怨言,只求穆恆寧能再度毫無保留地深深愛上自己。

「那好,決定動手術後,記得打電話給我。不過,老交情歸老交情,費用我還是會跟你照算喔。」白詩朗拍了拍他的肩膀,開玩笑道。

莫傅天斜睨了他一眼,「以前你太騷包,被高年級學長圍毆的時候,是誰幫你的?」

「都小學時候的事了……好吧,頂多打八折。」白詩朗臉上的笑容變得有些僵硬。

「讀國中時,你同時腳踏五條船,最後差點搞不定那些女人,又是誰幫你擺平的?」

「……七折?」

「聽說某人在高中運動會的時候,和學妹躲在教室搞起來,結果被教官當場捉包,最後又是……」

「五折!我真的一毛錢都沒賺了!」眼見過往的醜事被一一揭發出來,白詩朗的顏面神經不禁開始微微抽搐,只差沒開口向他求饒了,哭喪著臉道。

「不愧是我的好兄弟。放心吧,以後就算你和護士長搞在一起,我還是有辦法幫你擺平。」莫傅天滿意地伸手攬住他的肩膀,頗有義氣道。

「呃,本院的護士長已經五十幾歲了,我的胃口應該沒這麼好。」

「那又怎樣?號稱『會走路的生殖器』的你,不是連一百歲的阿嬤都吃得下嗎?」莫傅天微挑眉,一臉調侃地看著他。

聞言,被欺壓良久的白詩朗終於忍不住抓狂了。

「去死!你吃得下,你去吃給我看看!」

 

****

 

等穆恆寧醒過來時,已經是下午三點多了。

由於吊了點滴,穆恆寧的體力已經變好很多,打過退燒針後,發燒的症狀也減退不少了,莫傅天便幫他辦理了退院手續。

開車載著他回家時,莫傅天從外套口袋掏出一隻新手機,鄭重地遞給他,解釋道:「這隻手機你以後隨身攜帶,若是臨時有事我不能過去,我會先打電話聯絡你。」

對於穆恆寧突然感冒一事,莫傅天頗為自責,索性趁他仍在熟睡時,辦好一隻新手機送給他。畢竟他的工作繁忙,有時候可能也會因故無法立即前去幫忙,若是沒有任何聯絡工具的話,可能又會害得穆恆寧待在外頭吹冷風。若他再感染感冒一次的話,莫傅天脆弱的心臟肯定負荷不了。

突然收到一隻新手機,穆恆寧一怔,神情流露一絲猶豫。要他立即坦然地接受莫傅天的餽贈,心理方面還是有些障礙。

「呃,我覺得我還是……」

「你收下就是了!」感覺他想推辭,莫傅天不自覺眉頭一皺,厲聲喝道。

穆恆寧嚇了一跳,慌忙收下手機,驚疑不定地看著他。畢竟這還是重逢十幾天以來,始終溫柔以對的莫傅天初次對自己如此疾言厲色。

見他一臉驚悸神色,莫傅天才意識到自己嚇到他了。凶惡的臉色迅速消褪,恢復以往面對他時的一貫溫柔神情。

「對不起,我不是故意對你大小聲……只不過,你這次突然感冒真的嚇到我了。」

「沒關係,是我的身體太虛了……」穆恆寧縮了縮肩膀,內心還有些忐忑。這才忽然回想起,八年前的莫傅天其實是個很有主見及霸氣的人,在一群朋友中向來擔任老大哥的角色,雖然脾氣壞,作風稱得上恣意妄為,對看不順眼的人從不假以詞色,卻深具令人情不自禁追隨其後的領袖魅力。八年前的他是那般,八年後的他,想必也是如此。

換句話說,現在莫傅天對待自己的方式溫柔似水,並不代表他的性情就真的轉變了……穆恆寧有些感概地心想。莫傅天如今這般委屈地使出各種手段討好自己,真的值得嗎?

「你的身體的確很不好,下次我燉些中藥湯幫你補補身子。」

「不要,我不喜歡那種味道……」穆恆寧連忙搖頭拒絕。

「就算討厭,還是要喝。」

「可是……」

「聽話。」事關他的健康,莫傅天的態度不自覺變得很強硬。

「……好啦,我喝就是了。」掙扎良久,穆恆寧最終還是不得不屈服在他的淫威之下。

「電話號碼就是你的生日,很容易記。」見他乖乖聽話,莫傅天滿意地點了點頭,繼續說道:「害你待在外頭吹風吹了那麼久,最後還感冒,我希望這種情況是最後一次。以後不管發生任何情形,我希望你還是把自己的健康擺在第一位,不要再讓我那麼擔心了。」

「……嗯。」不知該說什麼才好的穆恆寧,只好點點頭表示知道了。

見他並不反對,莫傅天總算鬆了口氣,隨即又想到什麼地開口道:「我和搭檔打算參加這一屆的國際建築設計競賽,所以最近可能會很忙。等過一陣子有空了,我再帶你出門去遊山玩水。」

「不用了,你忙你的吧,而且我對出去玩沒什麼興趣。」穆恆寧搖了搖頭,輕聲道。

聞言,莫傅天微挑眉,狀似無意地提起道:「是嗎?我還記得,當年你挺喜歡跟著我上山下海地滿台灣跑呢。」

「嗯,那個時期真的很快樂,但是現在……」穆恆寧低下頭,摸了摸已經不靈活的左腿,臉龐不禁流露一絲黯然神色。

「不用擔心,我會牽著你一起慢慢走。」明白他難言的心思,莫傅天一手抓著方向盤,一手抓住他擱在大腿上的手,試圖給予他安慰。

「牽著我?你不怕被人當成異類看待嗎?」穆恆寧任由他抓著,嘲諷地微扯嘴角,試圖扯出一抹笑容,卻發現自己好像徹底失敗了。

「那又如何,交往是我們兩個人的事,我才不在乎別人怎麼想。」莫傅天毫不在乎地聳了聳肩膀。

「誰跟你交往了!」穆恆寧羞怒交加地瞪了他一眼。

這還是重逢後,頭一次聽見莫傅天明確地說出兩人目前的關係,雖然穆恆寧有些竊喜,卻又暗暗警惕自己不能太快淪陷。畢竟一切才剛剛開始,莫傅天能不能如他所誓言的那般撐到最後,還是未知數。

「好吧,但我們至少在床上那方面是交……咳!」

手背肉被穆恆寧用指尖狠狠地捏了一下,講到一半的莫傅天霎時被自己的口水嗆到,邊痛得呲牙咧嘴、邊苦惱地心想他是何時學會這種絕招的。

 

****

 

接下來好幾天,莫傅天果然如他所說的一頭栽入忙碌工作中,雖然偶爾還是能來幫忙顧攤,卻沒辦法每天都向穆恆寧報到了。當然,他會幾點前去,都會提早用手機告知一聲,令穆恆寧安心。

穆恆寧曉得他忙,也不會強求他一定要來幫忙,只是最近會不自覺地晚一點收攤,盡量待在外頭等他過來。

由於穆恆寧住的地方離莫傅天的公司挺近,上班比較方便,他逐漸把一些生活用品運來,偷偷放置在穆恆寧的臥房內。當穆恆寧終於意識到不對勁時,他的臥室裡頭,已經有三分之一的物品全都屬於莫傅天的了。就連浴室內的牙刷,也是成雙成對地放在一起。

感受到自已生活的巨大轉變,靜靜地觀察著這一切的穆恆寧,心情既欣喜又恐懼,簡直可說是複雜到極點。

八年的歲月過去,世間一切早已物是人非,就連自己都落得一身殘疾,又有誰能在漫長時間的磨礪之下,宣示自身永恆不變呢?然而,驀然強勢冒出的莫傅天,卻狠狠打破了這項認知,也攪亂了自己與世隔絕的平靜生活。

未來會變得如何,穆恆寧猜想不到、也不想知道。

寧願像一隻怯懦的鴕鳥,深深地將自己埋藏起來。

莫傅天似乎察覺出自己的想法,卻沒有強硬地一把揭開自己脆弱的外殼,硬將他挖出來,只是以一貫親暱到近乎厚臉皮的態度靠過來,細水慢流地剝開他在內心設下的重重防衛。

初次被傷害可以說是不小心,那第二次呢?

若沒有奇蹟出現的話,穆恆寧悲哀地發現自己又要淪陷下去了。

然而,他真的奢望奇蹟出現,讓莫傅天永遠不再上門叨擾嗎?暗暗自問的穆恆寧,終於忍不住嘆了一口氣,苦笑良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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