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重逢昆陸

回去的時候,遠處軍營的士兵已經在拉練,傳來陣陣口號聲,身邊也偶爾會有一個排的士兵出操,橫豎整齊的一個方陣,落下的腳步擲地有聲,就像是只有一個人在跑,聽不到半點雜音。

三海一手摟著他和劉華的肩膀,扯著他們讓開路,嘀咕:「媽的,我老爸非得讓我讀軍校。出操、訓練、學習,我未來的人生啊~」三海仰天長歎,「黑得都冒油了!」

林峰拍了拍三海的肩膀:「忍著吧。」

劉華苦著一張臉點頭贊同:「還能怎麼辦?忍著唄。」

就是因為見得多了,才會厭惡,就是因為對自己狠不下心來,才會無奈。如果早點想開,讀軍校不過就是人生的一個歷程,其實這一關很好過。

「喲,這不是咱們大院的三太子嗎?」路過一個[x1] 口的時候,一個年邁的聲音戲謔地叫出聲。

「黃爺爺。」三個人急忙鬆開勾搭在一起的手,恭敬地打了個招呼。

黃爺爺本名叫黃國華,是軍區的老政委,現在退休了在大院裡養老。雖然年紀大但是心卻不消停,隔三差五地為大院組織活動,唱歌跳舞,青少年運動會,樣樣上心。雖然頭髮花白,卻老當益壯,精氣神比年輕小夥子還足。

林峰算了下日子,差不多知道老人家接下來要說什麼。

「小峰、小海、小華,你們仨暑假有沒有什麼安排啊?」

看著這張笑瞇瞇算計著的臉,劉華第一個擺起了手:「我暑假要去姑姑家。」

三海也急忙開口:「黃爺爺,您老說晚了一步,我剛剛才答應陪瘋子跟訓,今年的軍訓我是沒時間參加了。」

「跟訓?」黃國華的狐狸眼瞟到了林峰身上。

林峰解釋道:「這不馬上就要讀軍校了嘛!您是知道的,外面考進來的不清楚,我們這些在院子裡長大的怎麼會不明白?早點兒把體能提上來,到了那邊也不會那麼辛苦。」

「也是也是。」林峰分析得在理,黃國華也沒什麼痛腳可抓,只能萬分惋惜地看了三人一眼,「那麼你們是確定要讀軍校了?」

林峰心裡一顫,剛想抓住三海。

三海抱怨地開口:「不讀軍校還能讀哪裡?我倒是想,我爸他讓嗎?」

果然……林峰哀歎,遞給三海一個同情的眼神。

「哦~」黃國華長長地冒了個聲,「真不想去的話,回頭我找你爸談談,我這個老傢伙的面子他總還是要給的。」

三海臉色一變,差點就咬到舌頭,當下就急了,撲上去就開始解釋。自己不是不想去,這不就是說說嘛,您老人家可千萬別去找我爸啊,云云。

林峰挑眉,沒錯過老政委臉上一閃而過的得意,真想在三海的後腦勺狠狠敲一下,你怎麼就這麼二?你可不可以再二點?你和他抱怨什麼?說完了又解釋什麼?那老狐狸恨不得大院裡出去的孩子全去參軍,恨不得綠草遍地長,綠花遍地開,綠山、綠地、綠海、綠沙漠。

果然,黃國華就是逗逗他,等到被三海哄得舒坦了,才語重心長地開口:「你爸讓你讀軍校是為你好,雖然現在吃點苦,但是以後你肯定會感激自己現在的決定。」

其實這話算是廢話,長輩勸下來大多數都是這個模式。三海聽不聽得進去林峰不知道,但是他知道,這裡面每一個字都是發自對方的肺腑,字字真金。

黃國華又說了幾句話,就溜躂出去買菜了。

三海斜睨了林峰一眼,冷笑:「別想多了,我就日行一善。」

林峰失笑,抬手在三海的後腦勺按了一下。

長年的軍旅生涯,黃爺爺手底下帶過的兵是一茬又一茬,大小事都要操心。這一退下來,頓時沒了目標,要是不讓他多操操心,怕是反而會悶出病來。

每年暑假,黃爺爺都要在大院裡組織軍訓,年齡從五歲到十五歲不等,訓練軍姿和一些簡單的搏擊動作。偶爾還會帶著娃娃兵去遠足搞下分組對抗,有模有樣。

初中之前他們三個每年都參加,是裡面的主力隊員。最開始是跟著別人混,後來就成了小隊長,帶著大家混。那時候的他們真是意氣風發得不可一世。

近些年雖然因為讀書的原因去得少了,但是偶爾還是會被黃爺爺抓去當顧問,隔三差五地當個娃娃頭威風威風,今年自然也不會例外。

對於這位閒不下來的黃爺爺,大院裡的孩子們確實都很喜歡他。尤其是自己和兩個髮小,是當親爺爺一樣地哄著撒嬌。所以,自然也希望黃爺爺可以永遠這麼精神快樂下去。

回去過後,林雲海早已經端坐在沙發上看著林峰的悔過書。飯廳裡傳來飯菜的香味。

林雲海見兒子進來,拍了拍身邊的沙發叫人坐下,然後說道:「這次的檢討確實用了心,不錯。」

得到林雲海的認同,林峰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脖子:何止是用心啊,簡直連上輩子的後悔都一起寫在裡面了。

「回去學校一定要向譚海亮道歉,知道不?態度一定要誠懇。」

「嗯。」林峰點頭。

「那行吧,去吃飯。」說著林雲海便站起了身,站到了一半突然又坐了回去。林峰急忙跟著一屁股坐到了底:「這次報軍校有什麼想法?打算去什麼學校?」

林峰有些遲疑,以他父親的關係,他想去哪個學校都不難。記得當初高考成績不是很好,他依舊用著內部指標進了國防科技大學,只是這次……

「爸,讓我再想想。」他得好好想想。

「知道用心就行,明天向我報告。」

「是!」

林雲海起身笑著在他的肩膀上拍了拍:「吃飯。」

舒暢地吃了頓早飯,享受完母親的關愛,看看時間差不多,林峰夾著書便出了門,準備上學。

大院門口每天七點整都停著兩輛大客車:一輛車是接送小學生的,另一輛是接送中學生的,算是軍人子弟的一項福利待遇。

其實林峰就讀的高中並不遠,車程也不到七八分鐘,要是碰到紅燈多的情況,最多就是十來分鐘。但是因為也有一些分散在其他學校的學生,所以才會出來得這麼早。當然,要是實在是太遠的地方,那麼不好意思,自己趕早吧。

客車停在校門口,一輛車下了大半的人後,司機又踩著油門遠去。

林峰看著眼前的校門,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有著一種恍如隔世的感覺,只是……這可不就是恍如隔世?

因為今天路上順暢,到學校的時候還沒有什麼學生。就只見大院裡的小夥子互相打了個招呼,各自搭上自己的髮小往教室走了。三海和小華自然過來戳他,讓他快點兒進去。

進了教室,裡面有些早到的學生,有的在背書,有的在抄作業,安安靜靜的。

林峰這才想起昨天晚上的自己到底有沒有做作業,好像……努力回想,於是他發現好像是,應該是——沒有!

記得那時候,自己似乎一回家就被林大將軍的眼刀殺得棄甲投降,連氣都不敢冒,灰溜溜自己進了禁閉室……

「三海!三海!」林峰一把抓住三海的衣袖,「作業,作業你做了沒?」

三海愣了一下,開始幸災樂禍地笑:「要抄是吧?」

瞧這一臉欠揍的賤樣,林峰翻了個白眼,決定求人不如求己,憑自己那兩本畢業證還有活了三十二年的腦袋瓜子,還不信做不出來。再說了,大不了被點名批評,罰罰站什麼的,撐死了一通電話到家裡。反正比起組織紀律、原則問題,自己的學習成績在林大將軍心裡的排名早就在了末尾。

三海見林峰什麼也不說,自己回到座位上翻筆記本看作業,於是又犯賤地湊了上來,諂媚著一張臉笑:「怎麼?生氣了?你還怕這個?再說了,你以為昨天晚上就你挨罰了?我更不好過,作業什麼的早就丟到天邊了。」

林峰抬頭看他,頓時湧出一點「本是同根生,天涯共此時,革命還需挺」的亂竄感慨。

果然髮小什麼的,最不可靠了!

接下來,包括小華在內,三個人一起被罰,在教室後面像三根柱子一樣杵著。

三海和劉華倒是老神在在,顯然已經習慣了。倒是林峰覺得臉上有些發熱,每每和老師的視線對上時就渾身不自在。

這都多少年了,被人「首長首長」地叫——現如今,媽的!真是「辛辛苦苦二十年,一遭回到解放前」!

扛不住啊!

下課後,林峰一手捏著一個把人給帶到二班的門口。一見這三位太子爺露面,座位上的同學一致地將目光扭到了譚海亮身上。

昨天的衝突雖然僅是小範圍的人知道,但是架不住事件的一方是學校的風雲人物,就像會傳染一樣,一晚上消息就裡裡外外傳了個通透。

譚海亮面無表情地站起來,遠遠對望。

林峰雙手用力,掐著兩個人的脖子把人給按低了頭,接著一彎腰:「對不起。」很響亮的一聲。

這下,不光譚海亮,就連三海和小華都愣了。

聽著教室裡嗡嗡聲一起,三海漲紅著一張臉,抬手一撥,轉身就氣衝衝地走了。

小華沒動,只是莫名地看著林峰。倒是譚海亮愣了半晌,帶著怒氣從教室後門走了出來。

譚海亮站在走廊上,看著他們。外面的天依舊很藍,發白的太陽照在地上,射出了藍色的火星,襯得譚海亮那張清秀的臉血紅一片。

「你要幹嘛?」譚海亮厲色問著,卻有點兒底氣不足的味道。

「道歉。」林峰咧開嘴,笑得真誠。

「……」譚海亮視線在林峰和劉華的臉上溜了兩圈,捏緊了拳頭,牙根緊咬,最後一轉身走進了教室。

「你要幹嘛?」劉華扭頭看他,問出了同樣的話。

「道歉。」林峰作出了同樣的回答。

一些話在劉華嘴裡繞了又繞,最後也只是歎了一口氣:「算了,既然都這樣了……」

林峰露出八顆牙齒,在劉華的肩膀上拍了拍:「同志覺悟尚佳。」

「滾犢子。」劉華哼哼著,抬手一打,將林峰的手從肩膀上打下,也轉身走進了自己的教室。

林峰摸了摸下巴上稀疏的鬍渣,琢磨著自己是不是有些過分了。比起這兩位仁兄的丟臉憤怒,剛剛那樣兒似乎更像是對譚海亮挑釁譏諷啊。

回到教室的時候,三海還在生氣,林峰上去逗了逗,換來無數個白眼。

林峰矮下身,搭上他的肩膀,嘴唇湊到他耳邊說:「對就是對,錯就是錯!你得早點兒習慣,真的。」然後在他肩膀上拍了拍,遞了個「你懂」的眼神。

三海斜睨他,抬手抓住了他的耳朵,狠狠地揉了兩下,就把人給推開了。

林峰捂著自己火辣辣的耳朵開始笑,知道這小子上道。

無論是軍校還是軍隊,只要敢做就別怕被抓到,一旦抓到,不死也脫層皮,哪有一句道歉就能解決的?趁著現在還能這麼簡單地化解矛盾,就好好享受著吧。

當上完一天的學,回到家裡的時候,林峰突然想起了軍校的選擇。

上輩子他在集團軍總參當參謀,重生之前已經陞到中校,大學主修的電子科學。現在的自己到底是不是該走這條老路?還是在原有的基礎上獲得更多的知識?

事實上,這個選擇看起來簡單,卻很難。

如果另選專業,如航天材料工程,或者機電工程自動化等,對於他的理想來說完全沒有用,而且他也沒興趣往研究部門走。

如果重修電子科學倒是可以節約出大量的時間鍛煉體能,但是依舊用處不大。畢竟這些東西已經在腦袋裡,誰也挖不走。

如果……

林峰腳下一停,想起了自己出國時進修的科目——軍事指揮。

當初只是為了進參謀部不得已才選擇的一個科目,如今想來,卻別有用途。下到基層,小規模行動的指揮軍官,不正好是自己需要的嗎?

只是,到底該去什麼學院?

林峰想得很多,雖然軍校的本科是五年制,在最後一年才會分科,但是要未雨綢繆。不是著名的重點軍校才是好的選擇,只有最適合自己的才是最好的。

難得重頭來次,他不想再因為自己的草率而走錯半步,與夢想失之交臂。他希望,並且深切地期盼著自己能夠再次踏上那片土地,攜帶著自己最飽滿的熱情和能量發光發熱。

那次淘汰的選訓……

他夢失落的地方……

 

回到家後,林峰打開電腦連上了網,開始仔細查找翻閱國內各個知名軍事院校的信息。強大的師資力量,完善的教學設施,先進的教學理念,很好,都很好——卻都不是他想要的。

一路下翻,仔細閱讀,連武警學校都不放過。時而遲疑,時而蹙眉深思,直到最後他才將視線定在了一個學校的名字上,長久思索。

第二天,起床號響起,林峰走下了樓。

他對父親說:「我想好了,我想去昆明陸軍學院。」

林雲海一臉驚訝:「為什麼?」

「我想當一名特種兵。」林峰望著林雲海,灼灼的眼中閃爍著火花。

「特種兵也可以從別的軍校進,也可以從部隊進。」林雲海的聲音沉了幾分,昆明陸軍學院不是不好,但是相比較國防大學等國家重點軍事院校而言,確實有著很大的差距,從任何方面都是。

「不,您不懂,我想進的是『獵鷹』,我想要守護的地方是西南,我現在腳下踩著的土地。我沒有那麼遠大的理想,進入高級部門守護整個中國,我也沒有那麼強大的力量。在那裡,我能夠發揮的能量有限。但是,我希望能夠在我力所能及的地方做好,做到最好。西南三省很大,已經足夠我施展拳腳,足夠將我的能量發揮到極致。做好分內的事,守護好自己的家門。」

林雲海沉默,許久才開口:「繼續。」

「是!」林峰昂首挺胸激昂地說道,「昆明陸軍學院在體能和專業知識方面,即便與其他的院校有所差別,但是絕對不會差太大。我成都軍區的特種部隊『獵鷹』享譽全球,只要身在西南,我能夠學到的知識就已經足夠。而且,成都軍區獨立擔當來自西南方的威脅,由於周邊國家的軍事實力和地理環境的限制,大規模作戰的可能性不大,訓練科目也大多是以山地、叢林為主的小規模作戰,對單兵素質的要求更高。昆明陸軍學院地處昆明東郊,訓練科目都圍繞西南戰略政策為基準開展,為成都軍區輸送適合的人才。而我,也只有在那裡,才能夠真正找到最適合發展的道路。」語氣鏗鏘有力,擲地有聲。

林雲海的手指在腿上敲著,沒有聲音,但是每一下都那麼地沉,像是直接戳在了林峰的心臟上。

林雲海深深地看著林峰,說道:「你想了很多。」

「是的。」林峰站直,「因為這事關我的未來。」

林雲海站起身,走前一步,目光與林峰平視:「這是你的選擇?」

「我不會後悔!」林峰微微抬起下巴,堅定地與林雲海對視。

「好。」林雲海抬手拍上林峰的肩膀,拍了三下,連續說了三聲「好」。

這是林將軍內斂式的讚揚,只有當他真正高興、喜悅並認同的時候,才會用這樣的方式對他的士兵作出表揚。而他的兒子——林峰,這是第一次得到來自父親的全心贊同。

於是,林峰繃緊的臉開始變得柔和,露出了淺淺的笑,視線模糊。

搭在肩膀上的手移到背,拍了拍,輕輕地摟抱後,林將軍轉身離開。

林峰在他身後痛哭流涕。

他的父親對他說:「你長大了……」

從未得到過,遲來的讚美。

這種滿足感,這種認同感。

真的忍不住……

母親走過來,在他的肩膀上拍了拍。

林峰狼狽地拭去眼淚,不好意思地對母親笑。

母親的手在他後背上輕推:「去吧。」

「嗯。」

走出家門,外面的天空墨黑,在黑幕的盡頭,正有朝陽冉冉昇起。地平線一角已經被浸染得發出朦朧的白光,黑暗被驅逐,又是嶄新的一天。

林峰站在門口,仰望天空,舒展著四肢,愜意地伸了一個懶腰。笑開的眉眼,在初昇的朝陽下帶著風發的意氣。

一日之計在於晨吶!

回到學校,剛剛走下校車,林峰一轉頭,視線就與譚海亮對上了,竟然意外地獲得了一個點頭回應。

三海扭頭看向林峰。

林峰嘿嘿地笑著:「能沒反應嗎?我們仨這一低頭,得給他長了多少臉啊!」

劉華深深地看過來,接道:「他老爸要是得到消息,估計還得反訓他一頓,這叫以退為進,瘋子這次神了。」說著,豎起了大拇指。

林峰笑而不語。

換來兩雙四隻眼的崇拜。

林峰抬手一掐,一手拎著一個脖子,往校門裡走。

哪有那麼神啊?運籌帷幄,算無遺策他還差得遠,這骨牌效應誰能想得到?

倒是自己,重生後,又會掀起什麼樣的風浪呢?或許在這如汪洋大海的軍隊裡,連個泡泡都冒不出來。

臨近高考,學習任務繁重。林峰雖然曾經經歷過這些個民生大事,但是隔了那麼多年也差不多忘記了。再說大學和工作涉及的內容都和數理化關係不大,接下來幾天也只能撿起書本拚命地往腦袋裡塞,連初中那時候的教科書都翻了出來。

這天下午放學,林峰繼續關在屋裡複習功課。看著書本上密密麻麻的文字,林峰覺得那些小字都長了翅膀,來回亂竄著飛。

「小峰。」

身後傳來聲音,林峰轉頭看過去,門口站著一個身穿軍裝的高瘦男人,肩膀上掛著的肩章是個二級士官的軍銜。

「浩哥。」林峰瞇起眼笑意盈盈地叫了一聲。

浩哥是老爸的勤務兵,本名叫王浩,出身雲南偏遠山區,人很勤快也特老實。他平時雖然一直在家裡轉悠,但是總是沒什麼存在感,記得最初來家裡那會兒,偏黑的皮膚上帶著雲南人特有的高原紅。這一年雖然被成都的水土養得白了點兒,但是卻襯得臉蛋上的紅更加明顯了。

「聽說你要去雲南?」王浩走近一步,有些遲疑地問著。

「嗯,要去學校面試。」林峰點頭,其實他可以等院校來成都招生直接面試。甚至連面試都不用,只要到時候把自己的資料找個出差的士兵帶過去就行了。但是上輩子就因為自己的出身折過,這次還是謹慎點兒比較好。而且,他是真想去自己即將待上五年的地方看看。

林大將軍對的他決定很贊成,拍著他的肩膀又說了兩聲「好」。林峰這才知道,林大將軍曾經有多麼不爽自己的兒子利用他少將的身份作威作福。

「那個……」王浩抓了抓耳朵,臉上的紅色又多了幾分,「我能不能跟著去?」

「誒?」林峰愣了一下,很快地反應了過來,「對了,你家在雲南,但是這次我只是在昆明市郊走動,不會往裡面走太遠。」

「不,不用去我家,我家在山裡,三四天的時間都不一定走得了一個來回。只是,這都快兩年了,我就是想看看。」王浩說得有些急,一隻手狠狠地抓著衣角,似乎怕自己會慌亂得手足無措。

只看看就夠了嗎?

「不想家的兵不是好兵……」這句話不期然地出現在了腦海。

林峰的雙目變得柔和,淺笑:「行,我會和我爸說的。」

「謝……謝謝,我沒什麼事了。」

見王浩轉身要走,林峰急忙叫住:「浩哥,再多訂張機票,明天早上走。」

王浩咧嘴笑出一口牙齒,重重地點了下頭。

晚上,林將軍沒說什麼就同意了,倒是一邊陪著一起回來的秘書官在筆記本上唰唰地記了下來,顯然心裡已經有了代班的人選。

林峰轉頭的時候,正好看到王浩從廚房裡縮回腦袋,他沒錯過那張臉上淺淺的笑。

第二天早上出完操回來,母親已經收拾好了少量的行李,坐在沙發上等他。

「媽,今天不是還有個大手術要做?怎麼不多睡睡?」林峰走過去打開背包看了看,裡面就放了一套換洗的衣服。

「一直都是這個時間起床,習慣了。聽你爸說小王也要跟著去?」

林峰拉上拉鏈點頭,開始琢磨還有些什麼東西沒帶。

「也好,有個人陪著。別在那邊玩久了。」

「一共就四天假,我能玩什麼?我的好媽耶,別擔心了好不?」

母親斜睨了他一眼,拍著腿站起了身:「得得,你們爺倆都不要人管,我樂得清閒。」

林峰也只能揚著一張笑臉開始賠不是,直到將這位首長夫人哄舒服了,才被下了特赦令。

吃過早飯,出門就見到一輛軍用吉普停在門口。王浩身穿便服坐在副駕駛座上,見他出來,急急忙忙地下車開門,那張臉上全是迫不及待的表情。

林峰本來還想慢慢悠悠地過去,但是架不住那一臉急著回家的期盼,只能和母親告別,匆匆地上了車。

車開到大院門口的時候林峰見到劉華正在路邊站著,急忙拍了拍駕駛座的椅背,探出了腦袋:「幹嘛去?」

「去市裡買點東西,你這是?」

「去趟昆明,不順路,不好意思了啊。」

「說這些,你去昆明幹什麼?」

「去面試。」

「面試?」劉華頓了一下,反應很快地叫道,「昆陸?你怎麼去那裡?我還以為是……」

正巧後面和對面都有輛車要進出,於是林峰擺了擺手:「先走了,回頭再和你說。」縮回了腦袋。

吉普開出去的時候還聽到劉華在身後叫著:「誒,瘋子,三海知道不?你怎麼沒報國防?我說……」

林峰苦笑,知道自己回來必定要好好解釋一番,尤其是那個以為自己要去國防,然後攛掇著他爸也要去的三海。以他那火爆脾氣,怕是要一巴掌呼死自己。

吉普一路開到雙流機場暢通無阻,也不知道是掛著軍牌的效果還是運氣太好,到了機場還要等半個小時才登機。林峰讓司機回去後就開始琢磨幹點兒什麼打發時間。正好見到王浩在抬頭看機場大廳上的航班螢幕。

「浩哥,吃早飯了沒?」

「吃了。」王浩收回目光。

「那找個地方喝點水吧。」

「好。」王浩點頭,開始尋找地方。

林峰在後面跟著,上下打量王浩的背影。第一次見這小子穿便裝,說實在的,新鮮是新鮮,但是真沒穿軍裝襯得人挺拔。尤其是後背,也不知道是不是脫下了軍裝的原因,有點微微駝背。

穿上軍服的軍人是國家的門面,不同時間段的軍裝甚至可以說是一個時代的縮影。穿上這一身的綠,所肩負的就不單單是自己個人了。就算是在無意識的情況下,後背脊樑骨都會挺得筆直。

果然還是軍裝襯人吶。

坐了一個小時的飛機,從機場走出來的時候,林峰明顯地感覺到了王浩的激動,遠遠眺望的眼裡帶著幾分近鄉情怯。

林峰搭上他的手臂,笑道:「浩哥,這裡是你老家,接下來就靠你帶路了。」

「哦……」王浩有點慌亂地開始思考路線,嘴裡結結巴巴地說,「其實昆明我也沒怎麼來過。就上次參軍的時候到過這裡,要不我去買份地圖?」說完,就開始找書報亭。

林峰小小地不好意思了一把,本來是打算招個計程車直接過去的,沒想到對方還當真了。

王浩很快喘著粗氣跑了回來,手裡捏了張地圖和旅遊指南,走到路邊攔了一輛車。

王浩雖然當了兵,但是過了那三個月的新兵集訓期後,就被安排當了勤務兵,很少會參加訓練,體能比林峰都差得遠。

林峰笑著道了個謝,接過了地圖上車。突然間,關門的手一頓,馬上又衝了出去。

王浩還以為發生了什麼情況,急忙一臉警戒地四處打量。

林峰注視著一輛開走的機場大巴,久久不能回神。

「怎麼了?」王浩帶著疑惑地問。

「沒什麼。」林峰笑了笑,有些恍惚地上了車。車在平滑的路面上行駛,林峰注視著車窗外快速倒退的景色,蹙緊了眉頭。

如果沒有看錯的話,那張臉,那驚鴻一瞥的身影,讓他想起了一個人……

陸軍學院和機場都在昆明市東郊,相距不到十公里,坐公車需要換兩次車,計程車專走小路,一路不停,不到二十分鐘就到了昆陸。

見識過軍營的豪邁粗獷,見識過國防大學的莊嚴肅穆,林峰本以為自己下車後會淡定地直進大門,但是腳底在這一刻卻像是插了一根釘子,深扎地下,無法移動半分。

不遠處,入眼的十三個金漆大字——中國人民解放軍昆明陸軍學院。

頭頂的烈日,照在上面,像是長著翅膀,幾欲衝破蒼穹般震懾心神。

這將是夢想起航的地方……

這樣的想法讓林峰口不能言,身不能動,而那視線已經變得有些矇矓。

「夢想」,這兩個字太過輕飄,太過模糊,也太過沉重。

從不知道,當邁出第一步,眺望心靈殿堂的時候,自己的情緒竟會這般地難以抑制。

王浩在身邊望著他。

林峰眨了眨眼,抿嘴輕笑。

「走吧,我們先找住的地方。」

很快,我就會再回來。

昆陸附近就有賓館,也有昆陸招待所,林峰遲疑了兩秒,帶著王浩往招待所去了。

因為正值高考面試期,所有的高校都統一放假,所以昆陸雖然有專門到各地學校招生的班子,但是依舊有不少學生趕到這裡實地考察。

招待所的三人間和標準間全部爆滿,反而是單人間留下了不少空房。

林峰對王浩笑了笑,要了兩個單人間。

鄉下的往城裡跑,城裡的往大城市跑,有錢有勢的都往好地方跑,報考昆陸的學生大多數都是西南三省偏遠山區來的,再加上家人一起,低價格的房間自然好賣。反倒是自己就讀昆陸的這個決定,怕是會跌碎不少人的眼鏡。

一路上樓,招待所顯得有些熱鬧。視線裡大多數是因身在高原地帶而曬得黝黑的皮膚,錯身的時候,林峰有點兒出神地看了眼自己的手,發現原來他自以為是的黝黑,到了這些人旁邊也不過就是有那麼點兒黑罷了。

說到底,成都的水土還是養人的。成都的妹子出去,皮膚個頂個的白皙水嫩,一掐都能出水來。林峰雖然持續鍛煉,但是不比軍營裡的士兵,走路的時候還是會挑挑揀揀地往陰涼地方走。就這樣,想黑得那麼深沉都難。

進了房間稍作休息後,林峰又和王浩一起出去進食,兩個人說說笑笑,氣氛很是融洽。

林峰感慨地說:「幸好你跟了來,不然我這次可得無聊嘍。」

王浩有些靦腆地笑,說:「其實首長也私下裡尋了個兵陪你來,我想回家看看,就直接爭取了,出來的時候那哥們還在怪我。」

林峰翻了個白眼,說:「他老人家管人管慣了,大小事都愛操心。沒啥,幸好你來了,不然換個不認識的我還不知道說什麼。」

於是,王浩笑開了幾分。

下午要進學校,林峰讓王浩自己逛逛,如果真想回家也行,只要三天後能趕回來。

王浩連忙「要不得,要不得」地擺手,說是怕回去落下個擅離職守的罪名。

於是林峰也不再勸,畢竟王浩這趟算公差還是休假還不好說,軍隊的紀律有多嚴,他還是知道的。

其實說是面試,也很簡單,軍校最初的面試只是大概看一下人和體檢單子,問上幾句話就可以了。真正的面試要在考進來之後進行,從身高到體重,從語言流暢到身上沒有明顯傷疤、紋身,從體能訓練到文化知識課程,哪怕是睡覺打不打呼嚕都要管,完全不信任地方醫院的體檢單。你看不到的地方蟄伏著一雙眼注視著你的一舉一動,作出公平準確的評估,直到最終答案出現,面試永遠存在。

因此,從註冊學籍的那一刻起,你必須為自己而奮鬥。軍校生和軍人,一線之隔,卻有可能咫尺天涯。

想要成為一名合格的軍人很簡單,但是也很難。

從面試教室裡走出來,林峰站在走廊上眺視遠方,最吸引目光的就是那一片幽綠的體育場,國際標準的四百米跑道,還有最外圍的數個籃球場。

此刻還在教學階段,操場上有三個中隊的學員在訓練。一聲聲的口哨聲和口號聲傳入耳膜,那是他熟悉的,完全融入自己身體的聲響。

林峰想起三海那句抱怨的話,「我未來的人生啊,黑得都冒油了!」

這入眼的一片綠,是不是也可以說,綠得都滴水了?

林峰的臉上抽了一下,有些期待看到三海到達軍校後,見到這熟悉畫面的表情。或許是會咬牙切齒地罵出來,也或許垂淚兩行,化成一團灰,一吹就散了。

一路輕快地下了樓,臨到樓梯拐角的時候,林峰突然頓住,視線裡不期然地撞入一個熟悉的身影。

這是一張典型的少數民族的臉——面容剛毅,稜角分明,皮膚黝黑,一雙眼望過來的時候帶著幾分倨傲的神情。雖然穿著一身不太合身的灰色西裝,但是林峰記得,這套西裝下的身體雖然精瘦,卻充滿爆炸性的力量。長久的蟄伏在暴起的那一瞬間帶出的寒光,如死神的鐮刀劃過身體。

第一聲低語,只有自己才能聽到的聲音。林峰生澀地吐出四個字:「吉珠嘎瑪。」

林峰站在原地,注視著那個男人投過來莫名警戒的目光,然後加快了步伐,兩階併作一階地消失在樓梯的拐角。

林峰慢慢地抬起手,想要解開繫緊到了脖子的襯衣,但是那顆衣就像是在和自己做對一般掙脫不開。持續了一會兒,他突然手上用力,帶著幾分暴躁地大力一扯,衣釦飛射出去,落在了地上,發出連串的輕響。

「噠,噠,噠……」

迴盪在耳畔的聲音,震耳欲聾。

而那雙注視著地上鈕的眼睛裡,已經爬上了數縷血絲。

林峰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努力告訴自己:已經過去了,不要再想,不要再想,不要再想……

然後慢慢地走下了樓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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