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狹路相逢

回去的時候王浩沒有在房間裡,或許是沒想到面試會這麼快結束,自己出去轉悠了。

林峰在床上躺了一會兒,那些已經泛黃的畫面如走馬燈般出現在自己的腦海裡,讓他頭昏腦脹,胸口悶堵。最後林峰一彈身,起床,下樓。

果然外面空曠的景色和來來往往的人驅除了腦袋裡沉重的東西,讓他感覺好上了許多。

林峰買了一包菸,尋了個沒人的地方抽了起來。

其實他很少抽菸,這種含有尼古丁的東西讓他覺得很危險,但是不抽不代表不會,只有當他需要思考或者消除煩躁的時候才會點上一支。

的腥烈和熱辣一路燒著喉嚨和肺部,隱約有些煩悶的搔癢的感覺傳出,林峰捂著嘴悶咳。

「男人還不會抽菸?」一句帶著藏族顫舌音和四川「椒鹽」味的普通話傳了過來。

林峰轉頭看去,愣了一下,臉色瞬間冷了下來。這倒楣催的,竟然是那隻「嘎嘎」!那麼大的路不走,非得往角落裡鑽,那麼多的賓館不住,非得跑到招待所來。

「嘎嘎」到底是什麼意思,上輩子林峰還沒來得及瞭解就退出了選訓。只是那時經常聽到隊裡那些出身藏族的戰友會戲謔或者親暱地「嘎嘎、嘎嘎」叫他。現在回想起來,那時候自己因為覺得叫個男人「嘎嘎」像叫隻鴨子一樣不文雅,就叫他吉珠,可惜這顆吉祥的珠子實在不招人待見。

林峰將沒抽上兩口的菸掐滅丟到了地上,帶著幾分敷衍地笑了笑,轉身走了。

自己到底該用什麼態度對待他,還沒想好。現在還是先避免和這個人走得太近,免得管不住自己的手,一拳頭砸上那張臉。

「嗨,你什麼意思?我在和你打招呼。」吉珠嘎瑪一個跨步攔在了前面,臉上帶著怒氣。

林峰揚起眉梢,琢磨著自己到底不淡定,臉色應該不好,也難怪一句話都沒說就招來了敵視。努力友好地笑了笑,然後視線落在了對方面試後解開,像雄獅鬃毛一樣披散在腦後的長髮上,髮絲帶著細微的小捲張揚開來,襯得那張臉愈加凶狠。

他有著純淨而明亮的眼,光潔的額頭,五官精緻乃至漂亮。

林峰有些岔神地想,眼前的男人似乎比記憶裡的那個人還要張揚銳利,或許因為年齡的原因,也許是少了部隊的壓制,彷彿看著就能被燙傷一般,不過……這頭刺眼的頭髮早晚要給剪了。

於是,林峰心情大好,抿嘴笑開,眉梢輕挑,帶著幾分愉悅地在吉珠嘎瑪的肩膀上拍了拍,這次真的走了。

身後的「嘎嘎」怒髮衝冠。那眼神,那表情,什麼意思?

看不起?

媽的!裝逼!

吉珠嘎瑪惡狠狠地吐了口口水在地上,罵罵咧咧地轉頭就走。

遠遠的,一大串夾雜著髒話的藏語飄出……

因為來回都坐飛機的原因,林峰也沒急著回去,而是利用剩餘的兩天逛了逛昆明市。吉珠嘎瑪之後就再沒見過,林峰覺得這樣也挺好,在他沒處理好自己脫韁的心態前,不與這個人碰面是對的。

三天後,再回大院,林峰意料內地得到了一個「熱烈」的歡迎儀式。

卞海同志的偵察工作和突進本領見長,在他回家不到五分鐘的時候就衝進了他的房間,掐著他的脖子怒瞪、大吼,兼帶拳打腳踢,讓他將這一切的前因後果說一遍。於是林峰只能開始解釋……

三海面色陰晴不定地聽著,最後像是突然脫力了一般歎了口氣:「這事兒我知道,前天你爸和我爸說了,我正好在旁邊。瘋子,我說,你不是把自己想得太偉大了?」

「偉大?」林峰眨巴著眼,一時轉不過彎來。

「你和你爸說,去昆陸是為了守護整個西南。這話,是不是說得太大了?」

林峰失笑:「你不知道首長和首長談的都是大事嗎?」

三海哽了一下,心有戚戚然地點頭:「那麼實際原因呢?」

「昆陸離家近啊!」林峰開始打趣,「再說,怎麼都是自己的地盤好,跑到外面面對一堆的高幹子弟,我還不如在家附近當個土霸王不是?」

三海愣住,然後賊笑,猥瑣地撞了一下他:「這話在理兒。」竟然這麼簡單地就相信了。

或許……林峰抬手勾上他的肩膀,豎了個拇指。估計這小子早就這麼琢磨過了。

接下來,就開始了漫長的征戰期——上課、補課、複習、背書,數年的課程填鴨式地往腦袋裡塞。整個高考期間,全年級的學生都瘦下了一圈。視線對上,都能夠看到彼此眼睛裡的小黑字在跑馬。

林峰也不想含含糊糊地就過了,好成績沒人不想要,於是也是下了死力氣,恨不得把書撕了直接從嘴巴塞進腦袋裡。

這樣雞飛狗跳的日子看起來持續了很長,實際上卻很短。再一回神,高考已經結束,暑假來臨。

驟然得到解放,最後一科考完的下午,大院裡剛剛才從高考地獄逃出來的畢業生們,一下車,翻跟頭的翻跟頭,脫衣服的脫衣服,嗷嗷地叫喚。三海和劉華脫了衣服裸奔,林峰跟在後面一起吼,聲嘶力竭,漲紅了脖子。

遠遠的幾名糾察走過來,看著這些放風般的孩子,互相笑了笑,視而不見地走了過去。

高考結束後,林峰在家裡懶了三天,除了睡覺就是看小說上網。終於在第四天,確認自己已經恢復了過來,就去找三海了。

三海身上好的特質不多,但是願賭服輸的好品質絕對是一個。一開門,見是林峰,頂著一頭亂髮就開始撓頭皮,愁眉苦臉地開口:「這就開始?」

林峰點頭:「昆陸的軍訓會在開學報名前一個月開始,只有一個月的時間了。」

三海「哦」了一聲,罵罵咧咧地轉身進屋換衣服。再出來的時候已經穿上了一套軍隊的作訓服,是去年參加黃爺爺的暑期軍訓時發的。

林峰看了眼自己身上寬鬆的運動衣,倒是覺得自己草率了。

三海對他擠眉弄眼,帶著點得意的意思搭上了他的肩膀:「走吧,先去哪裡?」

「找我爸的秘書官,他會安排人帶我們過去。」林峰說。

三海點頭,手上用力,帶著林峰往辦公區走了過去。

秘書官見到他們的時候,笑得一臉親切,再加上那張不像軍人太過白皙清秀的臉,在這滿是彪悍氣息的地方親和度直達滿分。

「來來來,就猜著你們今天會來,正好葉隊在這裡,我帶你們去打聲招呼。」秘書官笑瞇瞇地招手,將兩個人帶到了樓下的辦公室。

辦公室裡坐著兩個人,身上都穿著軍裝,只是一人穿著筆挺乾淨的常服,另一人穿著髒兮兮的作訓服。

穿常服的軍官,林峰和三海都認識,乖乖地打了聲招呼後視線都落在了穿作訓服的二級士官臉上。

是一張很平淡的臉,但是那目光落在身上的時候,林峰卻有一種被子彈射穿了的感覺,心臟驟停。

葉灃靂,他那一屆「獵鷹」特種部隊選訓的教官之一。

林峰咬牙,那些慘痛的記憶,只是想著,皮就開始疼。

秘書官將事情說了一下,葉隊雙眼一瞪:「叫我帶兩個崽子?」

徐錦華尷尬地握拳輕咳:「也不是讓你專門帶,只是平時帶兵的時候讓這倆小子跟訓罷了。小峰啊,聽說你們考的是昆陸?」

林峰將目光從葉隊身上收回,點頭,卻漏聽了「你們」後面那個「們」字。

「你爸這次是真高興了,把你的事說得整個軍區都知道,可是給你爸長臉了啊!」徐錦華站起身,拍了拍葉灃靂的肩膀,笑道:「這倆小子就交給你了,別讓咱軍區出去的人丟臉。」

葉灃靂還在琢磨著昆陸的事,再加上上級的逼迫,只能嗯嗯地應下了。

因為葉灃靂還有事情和徐錦華談,林峰就和三海靠在走廊外的牆上等。

林峰雙眼放空,暗地裡扳著指頭開始算,怎麼算都知道現在的自己還和「獵鷹」無緣。葉灃靂是明年參加西南軍區綜合素質比賽得了第一後才進的「獵鷹」,在裡面滿打滿算都要待上個三四年才有資格成為教官。看來這次跟訓也就是跟著普通士兵罷了。

於是,林峰稍微有點兒失望地歎了口氣。

可是真的跟著葉隊進了部隊才知道——失望個屁!媽的,就算是普通士兵的訓練量都能讓自己死去活來的。

如今回想,早年的自己一路讀著軍校進到部隊,那種訓練量看起來猛烈倒也循序漸進,比這種乍地進入部隊跟訓的方式好多了。

這樣跟了幾天,林峰摸著身上發酸的肌肉,突然一個成語從腦袋裡蹦了出來——揠苗助長。

可是回頭一看,林大將軍眼裡的期盼,和葉隊不以為然的表情,又覺得自己多想了。但是一旦有了這個念頭就再也難以拚盡全力,訓練的時候多少留了點兒餘力。

倒是三海虎頭虎腦的,一定要跟那些堅持鍛煉體能的士兵比拚,差點累殘自己。

林峰上去勸他。聽了理由,三海幡然醒悟,頓時鬆懈了下來。

可是……在葉隊那輕視的視線裡,林峰徹底暴怒:「丫的,你能不能別做得這麼明顯!別人跑十圈你跑六圈!別人引體向上一口氣拉三十個,你拉上十個就開始掛麵條!別人爬地溝,你他媽的嫌髒,坐在旁邊看熱鬧,你還要不要臉啊你?」

三海愣住,眨巴著眼,然後目光裡射出火星:「我靠,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到底想要咋地?有火就直接冒,劃條道出來,小爺我今天就槓上了!」

這脾氣!林峰無語,只能抬手一巴掌呼上了那木頭做的後腦勺,噴了一鼻子粗氣。

要說時光,真的如梭,跟訓的日子眨眼間就過去了,再一回神,已經到了分別之時。

臨走前的夜裡,母親過來為他收拾東西,嘴裡說了些噓寒問暖的話,但是到底因為兒子和母親間的些許隔閡鬱鬱而散。林將軍繼續發揚他話少的風格,只是丟了一句帶著警告和期盼的話語:「到了那邊別成天想著靠家裡,什麼事情自己先掂量掂量再做,要對得起身上的軍裝。」

林峰自然是乖巧地應下了。

不過,當林峰拎著行李,在母親千叮嚀萬囑咐以及父親的陪同下打開房門後,一看車上的人,徹底驚訝。

本來出屋的時候看到三海在車上探頭招手,還以為是來送自己的。怎知一打開車門,看到後座上的一堆行李,林峰頓時愣住。

「你這是?」帶著幾分遲疑地開口。

三海在前座上探出個腦袋,笑嘻嘻地開口:「昆陸啊。」

「不是,我說,你這……」林峰腦袋裡嗡嗡的,一時間找不到詞彙,幾個單詞在嘴巴裡蹦出來,硬是擠不出下一句。

三海笑得很得意,一口牙白燦燦地發光:「就許你去?我不能去?」

「也不是……」林峰訕訕,「我的意思是,你還有更好的選擇。」

「昆陸挺好,就像你說的,咱們當土霸王去。」三海樂呵地說完,下了車,按著林峰的肩膀將人給推上了車,「快點快點,磨磨唧唧的,像個女的,你還化妝啊你!等你半天了!」說著,自己也擠了上來。

林峰覺得自己一個頭兩個大,心虛地開口:「嗨,我說,三海,我早前說過的話你不是當真了吧?」

「難道是假的?」三海大驚,瞪圓了眼。然後看到林峰苦逼的一張臉,雙眼慢慢變小,笑了起來,猥瑣地在林峰的肩膀上撞了一下:「開玩笑的,開玩笑!我說,你別當真啊!我可是有好好想過才決定去那裡的。」

林峰眨巴著眼,開始等下文。

於是三海開始解釋了一路。

簡單地說,就是這小子和他那大校老爸都被林峰那段長篇大論給忽悠了。

當爹的「恨鐵不成鋼」。面對林大將軍那一臉的得瑟,可恥地生出了攀比的心思,恨不得自己家兒子也能說出這段長臉的話。

當兒子的生不逢時,一邊感慨著「既生瑜何生亮」,一邊被自己的老爸逼上了賊船。據說,軍校出來也要滾到特種部隊去練練。

林峰一路琢磨著,三海雖然還算聽話,但是涉及到原則問題還是有自己的主意,估計他也有過試試能走到哪裡的想法。而且,最重要的,那「土霸王」的言論大概才是致命的影響。

「寧做地頭蛇,莫做過江龍。」其實這話,還是有點兒道理的。

 

吉珠嘎瑪這段時間心情不是很好,只要一靜下來就會想到那雙眼。像是洞悉一切般黑白分明,帶著幾分瞭然,幾分不屑,幾分排斥和幾分同情。

一個人的眼中要是包含的情緒太多,也就渾濁了,看不清楚,但是他卻能夠看懂,看得清清楚楚。

就是因為看得明白,他不喜歡那小子。

康巴人向來豪爽,做事乾脆,一就是一,二就是二。尤其是對待朋友,你誠心待我,我就可以將心都掏出來給你。反之亦然,你把我當成敵人,那麼我們就拳頭上見真章。很明顯,那小子不會是自己的朋友。

吉珠嘎瑪拎著行李走過甘孜縣的古街時,比比皆是的茶館裡坐滿了人。都說藏族人愛茶,他也愛,尤其是那種聞起來很香,喝起來先澀後甘的老鷹茶,濃郁的味道他最是喜歡。可惜,軍校建在城裡人的地盤上,只要一想起那個明顯來自城市的小子和他那些同黨,他就覺得以後自己的這個愛好就打了折扣,畢竟,品茗也需要環境。

古街上的茶館都是開放式[x1] 的,用粗壯的漆木柱子支撐,茶館和街道很近,用可以坐的矮護欄隔著,遠遠地就能聞到茶香。吉珠嘎瑪發現自己還沒有走就開始懷念這裡,懷念自己的家鄉。

蓄著絡腮鬍的占堆阿叔撐著護欄探出頭:「嗨,平措家的珠瑪,聽說你考上大學了?這可是件大好事啊,我們鄉里五年來第一個呀,可是為你阿爸阿媽掙臉了。」

於是聽到的人停下了嘴裡的話,紛紛湊了上來,毫不吝惜讚揚之辭。

阿媽阿爸在身邊開心地笑,坦然地接受了大家的讚美。

吉珠嘎瑪咧開了嘴,挺起了胸膛,眾人的讚美和親人的自豪讓他打消了盤旋在心頭的烏雲。

軍隊,一個聚集了鐵血漢子的地方,他很高興自己能夠走進那裡。只要堅持自己的信念,當一名好兵,至於其他的,都不重要。

而他猜不出來,自己到底會有多高興。

那個人,在他的未來,到底扮演了多麼重要的角色。

阿爸阿媽送他一路上了火車,看著父親這鄉里有名的康巴漢子紅了眼圈,吉珠嘎瑪也模糊了視線。汽笛聲鳴響,火車緩緩移動,看著外面小跑的阿媽,他終於忍不住隔著車窗玻璃大聲叫道:「阿媽放心,珠瑪一定會爭氣,一定會像洛桑家的達瓦阿哥,穿著軍裝戴著大紅花回來!!」

遠遠地,他聽到了阿媽的聲音:「我會放心,平措家的珠瑪是最棒的……」

大包小包,一路風塵僕僕地趕到昆陸,吉珠嘎瑪頓時發現,這世界小得還真不是一星半點兒。

那日裡見到的小子蹲在報名處不遠的花壇邊玩手機,旁邊貼著一個同樣白斬雞似的小子。兩個人有說有笑地樂呵著,一個男人拿著一疊紙從報名處走了過去,低頭細語,那男人倒像是個少數民族,剪得寸短的頭髮透露出利落的硬爽[x2] 

玩手機的小子似有所感,扭頭望過來,視線就這麼如碰撞在一起的利劍般對上了。

「趙哥,謝謝。」林峰接過房號看了眼,自己果然和三海分在了一起。事實上也想得到,三海他爸安排了個人跟過來,不光是護送他們一路進校這麼簡單,想必也有一些安排。其實林峰不太喜歡這樣,甚至自己的出身他都恨不得捂著,別讓任何人知道。

可是,好意也不能太過拒絕,只能開口接道:「那我們就進去了,趙哥就送到這吧。」

三海挑眉,得瑟一笑:「這地界一看就是我們的地盤,老爸就愛操心。趙哥慢走!」

兩位太子都這麼說了,明擺著不願讓人跟,趙京也只能將地上的行李一個個地往他們身上綁。

林峰正拾掇著行李,站起了身,一扭頭就看到了站在大路那邊的吉珠嘎瑪。

深色的牛仔褲和簡單的T恤包裹著偏瘦的身體,及肩的頭髮已經剪成了短寸。幾乎是挨著頭皮剃的,毛茸茸的,頂在腦袋上,被陽光一打,泛著點兒青光,倒是襯托得那張臉精神剛毅了不少。不過說實在的,感覺卻更嫩了。

與記憶裡的容貌重疊,成熟和稚嫩,封藏和張揚,沉穩和銳利。一樣光滑潔淨的額頭,一樣寒光四射的雙眼,林峰再次恍神,找不到北。

最近應付高考和跟訓之餘,不是沒想過這顆珠子的問題,但是想來想去都是反反覆覆的那些東西。過去了,上輩子的事情,有什麼好計較的?可是見了面才知道,這些自以為穩固的心理建設,如滾滾長江上丟下去幾個沙袋,不過杯水車薪。

三海順著林峰的視線望了過去,見對面一個黑不溜秋的傢伙也在往這邊望,微蹙眉頭:「怎麼?認識?」

「誒?」林峰收回視線,「不,不認識。」

「那走吧?」三海拉住衣袖,把人往裡面拽。

林峰忍不住又深深看了眼那個已經走向報名處的背影,歎了一口氣:本來以為都過去了,原來,這個人對自己的影響這麼深……

吉珠嘎瑪走的速度很快,利落地辦好手續,一扭頭就看到拖拖拉拉的林峰和三海剛踏進校門。

他還沒忘記那雙眼裡的藐視,抓在行李包上的手緊了幾分,看著遠處勾肩搭背的兩個人,一句話從嘴裡咒罵了出來:「爪牙一幫子,團結鬥窩子,澇糟加粉子,死貓爛耗子!」

「噗!」緊貼身邊的一個新生聽到,沒忍住笑噴了,豎起了一個拇指,「哥們兒,這口川話給力!交個朋友,斯郎澤仁,門巴族的。」

「吉珠嘎瑪,康巴族。」吉珠嘎瑪轉身,露出一口白亮的牙齒伸出了手。

「哦~我們藏族的英雄。」斯郎拉住那隻手微微用力,親熱地摟住吉珠嘎瑪的肩膀,「我喜歡。」

吉珠嘎瑪熱情地大笑,大力地回抱:「朋友。」

康巴人永遠是熱情奔放的,從不扭捏的康巴族性格讓他在對待友好的人時能夠露出開懷的笑容,從陌生到熟絡不過頃刻之間。只有一種人他不喜歡——將自己高高掛起自以為是的那類人,那些白白淨淨,所謂的「斯文人」。

林峰進到宿舍的時候,險些閃瞎了自己的眼。

托三海的福,寢室裡早到的那兩隻,一個比一個白淨斯文。那白得就像從來沒曬過太陽一樣,斯文得就像成天在文房四寶裡打滾,就差戴上個眼鏡告訴別人自己是學問人了。

屋裡的兩人顯然已經相互認識,身上穿著提前發下來的軍裝,手裡還拎著一件準備換。兩個人談論著手裡的軍服是什麼時候穿的,幾件換下來的衣服被他們丟了一床。

見他們進來,都停下了手裡的動作,看了過來。

三海冒頭先開口,嬉皮笑臉地「嗨」了一聲:「認識認識——卞海、林峰。」

一個高瘦的小子指著另外一個人說:「龔均,我叫甄松。你們倆是外面認識的?還是一起來的?」

三海抬手搭上林峰的肩膀:「鐵哥們,從一個地方出來的。」

「嗨,還真鐵了,考一起了不說,還一個寢室。」龔均笑開臉,露出了嘴角淺淺的酒窩。他甩了甩手上的衣服:「看看吧,都在櫃子裡,把衣服先換上,說不準晚上就來點兒夠嗆的東西。」

三海眼一亮,笑了:「也是院裡的?」

「他是,我不是。」龔均說,「不過出來的時候查了不少資料,這點兒心理準備還是有的。」

「聰明!」三海豎起了拇指,轉頭看向甄松:「哪個院的?」

「重慶駐地的,你們呢?」

三海張口想說,卻又想起林峰之前打過招呼,腦袋轉了一圈,打了個哈哈:「我們那院小,說出來你也不知道。」

龔均和甄松「哦」了一聲,也不知道想到了哪個偏遠駐地的小院。

一間寢室就四張床,上鋪睡人,下鋪學習。

靠窗的位置被兩個先來的人佔了,林峰和三海爭了一下,最後架不住那小子臉皮特厚地躺在床上擺大字,最終也只能選了靠門的位置。

三海見林峰打開床下的衣櫃,開始擺弄那些提前擺放好的軍校物資,於是也有些心癢癢地跳了下來,看著自己衣櫃裡的數十套衣服,嘴裡絮叨著:「這得穿到什麼時候?」

「作訓服。」林峰拎出一套迷彩服看著他,「別的衣服就是給你看的,能穿上幾回?」

「我猜也是。」三海嘀咕著找出作訓服開始換。

新生入校倒是可以穿著自己的衣服,但是也就報名的時間,再之後,從軍訓開始,那身軍裝你想脫都脫不下來。可是又有多少人能忍住,不在第一時間把這身綠往身上套?畢竟軍人的勇猛鐵血,堅挺剛毅以及那即便付出生命也要完成任務的使命感已經深入人心。

即便是三海和他,都不例外。

崇拜,效仿,然後融入其中,成為一員。

軍校報到只給了三天時間,林峰和三海是第二天到的,花了一下午的時間熟悉了一下環境。一路看過操場、教學樓、食堂等地方,直到到了一些所謂的重地才被撞了回來。本以為穿著軍服可以進去,卻被關在了外面。守門的大叔倒是沒穿軍裝,但是只認命令,不認衣服,於是他們也只能隔著鐵絲網看個大概。

軍校和部隊的環境,說到底模式規格八九不離十,乾淨整潔,規規矩矩滿眼的綠,也沒什麼特殊。見慣了這些的兩人也沒啥想法轉身就走。

倒是出身普通家庭的龔均冒出了一眼的亮光,恨不得削尖了腦袋往裡面拱。甄松拍著他的肩膀歎氣:「五年呢,哥們兒,以後操得你見到這裡就得吐。」

「這麼嚴重?」龔均一臉疑惑。

仨人嘿嘿地笑了起來。

林峰本來以為看過了就直接回去,怎知自己和那顆珠子的第一次衝突,就這麼始料未及地展開了。

衝突來源於一個四川全民皆知老少俱懂的罵人詞彙——裝瘋迷竅。

一行四人,看無可看,於是自然是回寢室休息休息,準備吃飯。一路上勾肩搭背,說說笑笑,怎麼知道走到半路上,正好迎面走來了四個人,當中站著的就是吉珠嘎瑪。

這狹路相逢,路狹得……

寢室裡的哥兒幾個都是四川人,少數民族的人看得也不少。再說了,昆陸最多的就是少數民族,自然像是沒看見一樣,說說笑笑,勾肩搭背地往前走。

林峰的視線倒是在吉珠嘎瑪的臉上劃拉了兩下,但是最終選擇了視而不見。

但是他不惹事不代表別人不惹事,林峰那自以為逃避的眼神到了對方的眼中卻變成了不屑,和高人一等的藐視。

吉珠嘎瑪出身甘孜縣,雖然是山區,卻不偏僻。秀麗的風景和依山而建的寺廟每年都能吸引國內外很多的遊客到那裡旅遊,縣城靠著旅遊賺了不少的錢。作為原住民,國內外的遊客他看得自然不少,也就不像早兩年那麼淳樸,分辨不出什麼是友好,什麼是不屑以及表裡不一的虛偽。

這個人,初初見到自己是敵視,再次見到是虛偽,最後見到變成了不屑,對方的情緒轉換都被他收在了眼底。

如果換了個地方,他自然當成被狗給咬了,畢竟再見也難,但是如今既然大家都在軍校裡,抬頭不見低頭見,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就這麼大點兒的地方,要是不做出點兒什麼改變一下,自己都說不過去。

現在祖國倡導文明,鄉里當然順應大流作出了改革,可是架不住康巴漢子從娘胎裡帶出的彪悍和全縣尚武的風氣,面對解決不了的糾紛都是用拳頭說了算。只往前走,決不後退。

林林總總地加在了一起,他給自己選擇了一條順應了本心,卻最是難走的路。

「瓜娃子,裝瘋迷竅。」這話聲音不大,吉珠嘎瑪是在林峰他們臨錯身前,對著身邊的人說的。

他身邊的哥們兒懂電地接了一句藏語,眾人開始大笑。

很明顯,不是什麼好話。

雖然沒有指名道姓,但是這種明顯的指桑罵槐,頓時激怒了林峰這邊三個正值血氣方剛的年輕小夥兒。

通常來說,面對這種挑釁的行為,最好的辦法是不予理會。

但是很顯然,林峰忍下了,其餘的三個忍不下。人正值春風得意滿面陽光嚮往未來的時候,這句話就像一盆熱油澆在了臉上,熱辣辣地撲頭蓋臉。

尤其是三海,院子裡霸王慣了,再加上長期受到住在院子裡那些軍人的兵痞口頭禪和彪悍氣息的陶,一口心頭血,夾著川話就嗆了出來:「日媽,把你身上的甲甲搓乾淨了再說。」

林峰繃了一下臉,沒繃住,偏過頭笑噴。

高原地區的男人大多黝黑,和他們這些人站在一起,確實像是沒洗乾淨的,只是吉珠嘎瑪的這股邪火到底是哪裡冒出來的?

「咋子也?甲甲搓下來你要吃啊?」吉珠嘎瑪挑眉反嗆。

「吃?老子怕得病。讓開!」三海虎虎地往前衝,帶著力氣,想要直接從他們中間穿過。龔均和甄松自然跟了上去,林峰一看沒轍,總不能在這個時候拆自己兄弟的臺吧?於是也只能邁出了步。

你想過,我就讓?

怎麼可能!

這個時候誰都不會落下氣勢,兩隊青蔥熱血的人馬頓時就推搡了起來。

如果說一開始大家也就是口頭上佔佔便宜,這麼推了一會兒火氣也都冒了出來,尤其當龔均在推搡間被推到地上的時候,戰火就瞬間爆發了。

「媽的。」三海咒罵,雙手狠狠地推上了一個人的胸口,腳下順勢一絆,見對方也倒在了地上,於是冷笑,「也就這水平,有本事衝著老子來!」

林峰面色也不好,雖然最初有點兒懶洋洋應付的味道,但是自己這邊兒的人畢竟倒地上了。於是抬手抓住推人的那個少數民族同學的衣領,瞪圓了眼,抬下巴,亮出一口雪白的牙齒……嗯,比氣勢。

少數民族民風樸素彪悍,尤其是康巴人更是將打鬥當成了榮譽。吉珠嘎瑪在場面亂糟糟又碰撞得最強烈的時候,抬腿一腳就踢上了林峰。

林峰正拎著對方的衣領怒瞪,猝不及防,頓時被胯上的這一腳踢到了地上,愣住。

事實上,不光林峰愣住,就連剩餘的人也都看向了吉珠嘎瑪。

「珠瑪……」身邊有人開口,卻不知道怎麼問。說實在的,對方最可恨的是那個帶頭罵人的傢伙,本以為就算動手打也是打這個人。怎麼知道吉珠嘎瑪一腳卻踢上了從頭到尾沒說話的那個人,而且還是趁對方沒注意的時候。

這事兒幹得,說實在的,不地道。

頓時讓他們這方的氣焰熄了不少。

吉珠嘎瑪看著地上的男人,一張臉變了又變,這一腳為什麼踢到這個人身上,連他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

可是,有些遲疑的臉慢慢繃緊,帶著幾分破罐子破摔的想法,惡狠狠地瞪了過去。用眼神告訴對方,老子就是看你不爽了,怎麼地?有本事打回來!

打?

還是不打?

林峰躺在地上猶豫不決。

不打忍不下這口氣,打了卻太傻,剛剛入學就出這種事,絕對直接被教官列為重點關注對象,而且軍校練的是什麼?就是紀律!這明顯就是無視紀律的私鬥行為。

為這個人讓自己的軍校生涯畫上敗筆,真的沒必要。

只是,這丫的,逞兇鬥狠的性子原來是打娘胎裡就帶出來的。

今天就當老子還你的,至於你欠我的那一份……

林峰站起身,打開三海遞過來的手,氣勢洶洶地走了過去。

三海一看,這是要鬥上了,一盆雞血蓋下頭,挽起袖子跟在林峰身後掠陣。

吉珠嘎瑪瞪圓眼,咬緊了牙,揣測對方的動作,開始計算這次是用腳還是用手。

他們這邊的龔均和甄松分別將目光鎖在了另外兩個人身上。

林峰走到距離吉珠嘎瑪半步的地方停住了步伐,緊抿的嘴角微勾,帶著冷笑,淡聲道:「我今天不和你打。」

「誒?瘋子!」乍聞這一句,三海的氣勢頓時一洩,抓住了林峰的衣袖,瞪圓了眼,「你瘋了?忍個屁啊忍?」

林峰轉頭看他,笑了笑,將抓在衣袖上的手撥開。注視著吉珠嘎瑪走前一步,然後傾身,用很慢地速度靠過去,嘴唇擦著他的臉頰貼上了耳朵:「打架我沒興趣,等上搏擊課的時候我會找你,別讓我找不到,啊!」說完,笑瞇瞇地拍著吉珠嘎瑪的胸口,側身走了出去。

三海那句話聽得斷斷續續,但是見林峰沒有計較的意思,自己在這裡折騰也沒勁,於是在愣住的吉珠嘎瑪肩膀上狠狠地撞了一下,跟著林峰走了。

剩下的兩隻一看沒戲,也只能罷了手。

林峰走到半路的時候,遠遠地聽到身後傳來大吼聲:「康巴族的男人從來不畏懼挑戰!」

「吆吆~~布魯布魯~~」還夾著挑釁的吆喝聲和一口的藏語。

「瘋子……」一路上回去,四個人情緒都有點兒低落,早沒了最初的興奮勁兒。目光不斷地遊移在林峰老神在在的臉上,最後三海終於忍不住洩氣地抱怨:「你這樣,我他媽丟臉啊!」

林峰停下腳步,轉頭看他:「打架是逞兇鬥狠,還是你想去和那些糾察談談?別忘記了,我們還有搏擊課,一對一地練。」

「可是……!算了,這次就當賣面子給你,下不為例。」三海吞不下這口惡氣,但是事情既然已經過去,他也不想抱怨,只能止住了話頭。

林峰抬手拍他,安撫。將心比心,如果是上輩子的自己,今天這事兒如果不打殘一個,怕是自己也不會停手。可是到底活得時間長了些,一些事情已經可以錯開表面看到內裡,看得遠一些,想得深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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