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圓有瑕疵

 

教官的威信在不覺間已經建立,並且鞏固。林峰看著抬頭領跑的隊伍,知道下一個環節應該快來了。

也是,軍隊一切講究效率,用看起來強硬的手段讓大家切身體會到什麼叫做紀律,三週也差不多了。

早上,食堂煮了薑湯,三百來個崽子從生長幹部手中接過薑湯,在那些體貼、讚賞的目光裡紅了眼眶。

「棒子」和「糖」,相輔相成。教官是惡人,指導員是親人,教導他們成為一名軍人的同時也要讓他們愛上軍隊。

但是,教官和指導員永遠都是站在同一陣線的,這是一種紀律和信仰的雙重培養。僅僅是表現不同而已,卻將他們指引到一個正確的方向。

三海其實是個很聰明的人,雖然有時候看起來虎虎的,身體反應快過腦袋,但是如果他願意靜下來想,大部分問題都不會困擾他很久。

林峰是什麼樣的人,他很清楚。

論霸道,他卞海第一;論狂傲,卻是林峰第一。

當他的霸道遇到林峰的狂傲時,通常,萎的都是他。

從小,別人都說他卞海是個小霸王,可是他這個小霸王卻從小就被林峰給收了。因為霸道大多源自於初生牛犢不怕虎的魯莽,那是牛勁兒,一往無前的那一種,林峰的傲氣卻是由內而外散發出來的高高在上,望過來的眼神裡只有認同和不認同。當那雙眼裡帶著不認同的時候,被看著的人感覺就像是胸口中了一顆子彈。

他還記得那個譚海亮,因為同樣出身大院的原因,最初進入他們的圈子的時候很輕巧。可是林峰雖然和他們打鬧笑著,視線卻往往從譚海亮的臉上掠過,不停留半分,就算偶爾停在那張清秀的臉上,也是帶著譏諷。

當然,他瞭解林峰,那不是譏諷,僅僅是不認同而已,不認同一個瘦瘦弱弱的小男孩總是追在他們的屁股後面跑,然後很快地被他們拉開,遠遠的,直到再也看不到身影。

他們和譚海亮玩不到一起,那人太弱了。

譚海亮最終選擇了脫離他們那個圈子,卻沒有人去挽留,或許是約定俗成,或許是來自林峰的習慣。能夠站在他們身邊的,最起碼是能夠跟上他們的步伐,不會自卑的人。

就像這個軍校,末位淘汰制。

他從不認為這是錯的,有理想有抱負的人才能夠走得很快,走在前面。但是現在,林峰叫他停下腳步,收起張揚的爪子,好好看看身邊,尋找一條更適合的路。

林峰,在顛覆他活了將近二十年的習慣。

那個張揚的,帶著傲氣的男人,不知道什麼時候收起了自己的爪子,要求穩定和踏實,也希望他能夠學習。

他卞海不傻。

知道林峰是為了他好,也知道林峰將他和吉珠嘎瑪的矛盾在往正確的方向引導,希望他們能夠合理競爭。

可是,那些話卻讓他寒冷,那種致命論,不好笑,一點都不好笑。

他只是想揍吉珠嘎瑪幾拳,而不是想要從根上毀了對方。

或許,他想:林峰是討厭吉珠嘎瑪的,那是一種沒來由的厭惡,甚至可以稱之為……

三海看向林峰,眼中帶著遲疑,他說:「瘋子,你是不是恨吉珠嘎瑪?」

「恨?」林峰啞然失笑,「我為什麼恨他?」

「不知道。」三海搖頭,「但是……瘋子,我這話說得可能有點兒主觀,但是真的,我覺得你對他太在意了,太針對他。」

「我在意的是你。」林峰淡淡地說,「院子裡的風氣將你養得太過霸道,出了社會,到處都是比你強的人,要是這麼繼續霸道下去,早晚會出事。當然,我不是說讓你完全變成另外一個人,這也不可能,但在這之前你最好給自己設一個底線,找一個目標,這樣你會活得簡單一點,輕鬆一點。你現在繃得太緊了,別人一捅就爆。」

「你呢?」三海舉起筷子,指著林峰的鼻子瞇起了眼,「你的底線和目標是什麼?」

「好好活著,守護好自己的家門。」林峰說。

「虛偽!空洞!假!」舉起的筷子在林峰的鼻子上戳了一下。然後三海收回筷子咬住,眉頭輕蹙:「我沒那麼遠大的理想,不過我倒是想:這種成天吃飽了睡,睡完了訓練的日子太他媽操蛋!」

林峰抿嘴笑開,目光柔和。

「我靠!又是這種笑!」三海頭皮發麻地叫喚,筷子再次指回林峰的鼻子,「你最近怎麼成天笑得這麼噁心,還笑?收起這種看情人的眼光,老子出了一身的雞皮疙瘩。」

柔和的眼漸漸染上色彩,林峰傾身向前:「三海,你說你幾天沒洗澡了?我這是看你甲甲里長出的小花呢!」

三海勃然大怒,差點掀了桌子,咬牙切齒:「就你乾淨!累得連飯都吃不下去,洗毛的澡?回去就想睡覺,媽的,晚上不吹緊急集合的哨子他們能死啊!」

「快開學了,四個校舍樓,此起彼伏的哨音會讓你找到平衡。」林峰不厚道地笑。

三海呶了呶嘴:「算了,既然進來也預到了,走吧,回去好好休息下,下午還要練格鬥。」三海站起身,半道上又轉回了頭,「這幾天格鬥課你和珠瑪遇上沒有?」

林峰抬手在三海的腦袋上打了一下:「你說你別的記不住,這倒是記住了,我剛剛說的話你都當耳邊風了是不是?」

「問問不行啊?」三海斜睨林峰,不吃虧地打了回去。兩個人一來二去的,嘻嘻哈哈,推搡著一路回到了寢室。

早上的雨算是雷陣雨,來去得快。一到下午太陽出來,高溫將地上的水汽蒸發,所有人都像是被架在蒸鍋裡,悶著熱。

說是格鬥課,事實上最初練的不過是一些擒拿格鬥的基本套路,很少會出現對打的情況。什麼一招制敵,人體薄弱點的有效殺傷之類的,軍校更是不會在初期教給學員的。

軍人的身體就是武器。身為國家利器,他們必須具備絕對的忠貞,崇高的信仰以及強健的體魄。

現在,還太早了。

不過扎西教官偶爾也會叫出一名學員,示範一下簡單的對練,這天下午他叫上了林峰。

林峰上輩子是什麼人?

在軍隊系統混了十多年,差點兒進入特種部隊的人。就算身體強度不再,眼界還是有的。

扎西曾丁抓住他的衣襟,腳下一掃,一個巧勁就將他摔了個過肩摔。

就算是在沙地上練習,可是下了一早上的雨,沙土還半乾著,砸在上面疼不說,也髒啊。

於是順著扎西教官的力氣跌出去的時候,林峰下意識的腰部一扭,雙手一勾,大半個人掛在了扎西教官的身上。林峰還記得,只要這個時候自己雙手用力,大力一扳,腳下再衝相反的反向掃去,這個人的脖子要不被扭斷,要不就失去平衡和自己一起跌倒。

不過,到底是忍下來了。在扎西教官炯炯的目光中,林峰訕訕地鬆開了手。

扎西教官眉梢輕挑,嘴角勾起:「沒看出來,還練過!來來,這些天帶你們這些個新兵折騰死我了,這回可好,來了個能打的,比劃比劃!」

林峰連說「不會打,別這樣」,但是顯然來了興致的教官不會這麼容易罷手:「謙虛什麼謙虛,假!」他試探性地打出兩拳,見林峰不但輕易地閃過,還有著想要反擊的舉動,於是心裡有底地加重了手上的力氣。

扎西曾丁是正兒八經從部隊出來的人,能夠成為他們的軍訓教官也說明手上有真功夫,他要是真想打,林峰想躲是絕對躲不掉。於是在對方再次揮拳的時候,林峰抬手猛地抓住扎西的手臂,腳下錯步,眨眼之間,就把人給制住了。

被人將手翻轉到身後鉗制,雖然沒動用全力,但是扎西曾丁這次確實是丟了面子。不過人到底是一名老教官,不以為意地笑了笑:「小子,行啊!真有底子,小看你了,再來!」

林峰後退了一步,看了一眼不遠處坐在草地上的隊列,沒有說話。

扎西教官順著林峰的視線看出去,然後齜牙,臉上露出了懊惱:「都是你們這幫小子惹的,到現在體能還那麼多人不過關!不過就是讓你們跑個一萬五,就多這五千,你們說說!說說有多少人倒在地上要人抬回去的?」然後扎西教官轉頭看向林峰:「入列吧。」

「是!」林峰轉身小跑,還沒進隊伍,身後很快就傳來扎西教官的聲音:「你們還有誰會打的,站出來,別像這臭小子成天貓在隊伍裡不出聲。告訴你們,軍營崇尚強者,學員幹部也要從強者裡選出來。」

沉默,所有人都沉默。

什麼是強者,才踏入軍校的他們知道,至少跑步第一名的不是強者。

「報告!」吉珠嘎瑪站了起來,敬禮。

「說。」

「我想試試。」

「來來,林峰你別回去了,和他練練。」扎西教官招手,將剛剛坐在地上的林峰喊住。

林峰愣住,看向了吉珠嘎瑪,然後緩緩地瞇起了眼睛。這段時間,這個人非常的安分,本來他以為對方已經瞭解到紀律的重要性,原來是在這兒堵著呢。

天空的烈日正濃,兩個身影站在沙地上,謹慎地注視著對方。

吉珠嘎瑪臉上帶著謹慎,舌尖掃過乾裂的嘴唇,眼中帶著火花。沒有仇恨,沒有怒意,只是很緊張。

林峰的視線從他的臉上移開,掃過他的身體,最後落在左腿的膝蓋骨上,有些晃神。

「你們他媽的在玩鬥雞呢?」扎西教官一聲怒喝。

「啊!」一身大吼,吉珠嘎瑪衝了出來。

吉珠嘎瑪從小就打架,一路打到大,比起自己的腦袋,他更信任自己的拳頭,但是現在他有些不確認。

因為第一拳揮空,第二拳也揮空了,就連踢出去的腿也被對方輕易抱住摔倒在地。

從地上爬起來的時候,他聽到教官在吼:「你這是打架呢?還是在過家家,你他媽的揮出的拳頭連蚊子都打不死。」

林峰,那個看不起他的人默默地站在一邊,面無表情,卻更加地奚落。然後這個人告訴他,用教導般地語氣告訴他:「你的動作太直了,在揮拳的那一瞬間沒有想過,對方如果躲開了自己的攻擊,該怎麼做下一步有效進攻。」

「我知道。」吉珠嘎瑪咬牙,「再來。」雙手握拳,雙腳前後馬步架起。

林峰也不知道自己什麼念頭,與當年曾勢均力敵的男人再次站在格鬥場上,得意?不是。仇恨?也不是。只是突然覺得有些不順眼,這個男人不該這麼弱的,弱得似乎自己不用動用全力就可以打倒他。

於是,在這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裡,林峰率先做出了攻擊。揮出的拳被吉珠嘎瑪機警地側身躲開,於是林峰身體搶前一步,手肘彎曲勾上對方的脖子,將人勾過來的瞬間,腳下一掃,就將人摟在了懷裡,而另外一隻手已經落在了對方的腹部。

力量不大,卻足夠疼痛,也足夠讓對方認識到彼此的差距。

緩緩地鬆開手,退後一步,林峰看向扎西教官。

「再來。」吉珠嘎瑪捂著肚子直起了身,大吼出聲,「再來!」

林峰見扎西教官沒有說話,於是轉身做出了預備動作。

不得不說,吉珠嘎瑪很聰明,學東西很快。再次揮空拳頭後,他學習林峰的動作想要將人勾回來,但是比起這個開了外掛的人,他還差得遠。

勾上脖子的手臂被架起隔開,兩個人身體之間也被林峰曲起格擋的膝蓋踢中胃部。吉珠嘎瑪直接被自己的力量撞得胃部抽搐,捂著胃就倒在了地上。

隊伍裡傳來叫好的聲音。林峰轉頭看去,叫得最大聲的就是他們寢室的三隻,一個兩個笑得像是開了朵花。

與之對比,林峰的面色卻顯得有些陰沉,他回頭看向吉珠嘎瑪,蹙緊了眉頭,琢磨著自己下手是不是有點兒狠了,就這麼當著所有人的面,硬生生地挫掉對方的銳氣。

可是,他留不下手。或許,就像三海說的,他對這個人在意著,該死地在意!

這張同樣的面孔,那蘊含煞氣的眼,總是會讓他潛意識地使出記憶裡的格鬥招式。還好大腦和身體的反應差了一點,力氣也差了很多,再加上最後的留手,也僅僅是讓對方吃上一點兒疼痛罷了。

那邊的扎西教官很開心,看向林峰的眼中第一次帶上了喜愛。他喜歡像個爺們兒的兵,可是每次都要將一群新兵蛋子從頭帶起,雖然看著那些人最終成長成頂天立地軍人,讓他覺得很有滿足感,但是依舊不可避免地會有喜好的主次。

於是,那天下課後他將林峰叫到了辦公室,詢問他有沒有成為學員幹部的想法。

這是他經過深思熟慮後的結果。

當然,林峰出身的原因有一部分,但絕不是因為他有一個將軍的爹。誤人子弟、溜鬚拍馬的事情他從不會做,就算他在意林峰的背景,但是這有什麼關係?他只需要帶好自己的學員,做好分內的事情就夠了。

一、林峰出身軍人世家,骨子裡就帶著紀律,有這樣的人成為一中隊學員表率是必要的。

二、通過這幾天的觀察,林峰絕對有底子。無論是站姿、正步、擒拿格鬥、軍事知識,各項指標都遠超同批學員,是可以拎出來遛遛的人。而且體能絕對不弱,甚至說比隊裡的任何一名學員都強。

三、林峰做事沉穩,那雙眼似乎能夠洞悉一切,讓他都有著被看透的感覺,這樣的人不用實在是可惜。他一直有留意林峰和吉珠嘎瑪的之間的動態,作為當事人之一的林峰每次都能夠以大局為重,努力不加深矛盾。這樣很好,做得非常地好。

他的隊,需要的就是這樣的幹部!

當然了,這樣講求紀律卻有自己主見的小子也最是不好管。意見相左的時候,要不就是說服他,要不就是被他說服。

當然,扎西曾丁有自信能夠駕馭這小子。

什麼樣的刺頭兵他沒見過?帶過的將門虎子也不是他一個。將門虎子,從另外一個角度來說,更有成長的可能性。

「這是命令嗎?我可不可以拒絕?」林峰問。

「為什麼?」扎西曾丁驚訝,「如果不是命令你就要拒絕?理由!」

「我希望可以專心訓練,擔任學員幹部瑣事太多。」

「軍事培養你們這些未來的軍官的目的是什麼?」

「帶兵,為國防做出貢獻。」

「那麼你的信仰和榮譽感抵不上你口中的瑣事嗎?林峰……」扎西曾丁深深地看著他,沉默許久,然後懊惱揮手,「你先出去吧。」

「是。」

林峰的背影消失在辦公室的門口,扎西曾丁陷入了沉思。

他走到窗口,為自己點上了一根菸,在白色的煙霧中望向窗外,緊蹙的眉心裡夾雜著苦惱和困惑。

他覺得林峰很棒,非常地棒!這種在軍訓中就展露出高人一籌的學員非常地難得,但是這個人……

現在讓他有一種違和感,很不妥的感覺。

但是是什麼?明明已經抓在了手裡,卻如流沙般從指間滑落,獨留下滿腔的疑問。

「報告!」門口傳來聲音。

扎西曾丁轉頭看去,門口站著一個男人,個頭高挑,皮膚黝黑,那雙黑白分明的眼中已經初染上了堅毅。

一名來自藏族的小夥兒,吉珠嘎瑪。

「進來。」扎西曾丁走到桌子邊,將菸按熄,望向他,「有事?」

吉珠嘎瑪繃直身體:「報告教官,我不是來詢問您找林峰有什麼事,但是我想問,林峰的格鬥是不是……是不是……」扎西曾丁挑眉,吉珠嘎瑪一咬牙問道,「是不是原先練過!」

「是問我有沒有開小灶是吧?」扎西曾丁頓時笑了,突然覺得這小子很有趣,別人就算知道了也不過就是私底下抱怨抱怨。他倒是直,直得比素來豪爽耿直的藏族人更直。

「他和我同屆,才進學校,今天……」吉珠嘎瑪按捺住想要撫上胸口的手,「我連他一個回合都打不過。」

因為林峰根本就練過,而且是受過軍隊擒拿格鬥的正統訓練,你輸,輸得正常。扎西曾丁想著,卻不能解釋,過早地讓新學員體會到差距不是不好,但是這個差距一定要有個限度,不可企及超越的目標反而更容易打消一個人的積極性。

「他很聰明,底子也不錯,這樣能夠更快地讓他學習新的知識並舉一反三,那麼你呢?這段時間你學到了什麼?質疑教官的公平嗎?」

吉珠嘎瑪想說不是,但是在教官洞悉的目光中,赧然地點了頭。

「珠瑪,你也很聰明,底子也很好,對於別人來說吃力的訓練都在你的承受範圍內。但是我現在看到了你的焦慮,面對林峰過快地成長,讓你焦慮,讓你質疑,讓你失去了平常心。」

看著吉珠嘎瑪茫然的臉上閃過些許覺悟。扎西曾丁再次發現擔任新學員的教官很好,這些未來的棟樑們可以通過自己的手去矯正,修剪掉多餘的枝蔓,讓他們能夠更蓬勃地生長,這是一種難以描述的滿足感。

但是林峰……這個人藏得太深,他看不懂他。就像一個接近完美的圓,看起來很飽滿,但是只是接近,卻不是已經。

無限完美的人不存在,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缺點,他可以用自己的手指引每個學員畫出個接近完美的圓。可是當一個人本身就很完美的時候,他更希望無瑕。

扎西曾丁想:或許自己真的過於吹毛求疵,面對林峰堅定的拒絕,讓自己失去了平常心。

吉珠嘎瑪準備出去的時候,扎西曾丁忍不住問道:「珠瑪,你對學員幹部是什麼想法?」

「學員幹部?」吉珠嘎瑪一頭霧水。

「安排執勤表,我不在的時候擔任代理隊長,關心隊裡每個學員的訓練情況,內務整理……你覺得,這些是瑣碎的事嗎?」

「不會!」吉珠嘎瑪眉梢染上喜色,飛快地回答。

「明白了,出去吧。」扎西曾丁揮手,殘酷地打斷了吉珠嘎瑪的臆想。

吉珠嘎瑪苦著一張臉走了兩步,突然轉身問道:「教官,我能不能擔任學員幹部?」

「當然。」扎西曾丁笑道,站起身走向吉珠嘎瑪,在他的肩膀上拍了拍,然後捏了一下對方繃緊的手臂肌肉,「當然可以,把你的軍姿站得再漂亮點,內務打理得再整齊一點,體能再強一點。還有,最重要的是你的普通話,把你的捲舌音和顫音給我收了。」

「教官~」吉珠嘎瑪哀嚎。

「媽的,叫魂呢你?還不快滾!」扎西曾丁被藏族語調那特有的顫音抖出了一身的雞皮疙瘩,抬起手作勢要打,吉珠嘎瑪捂著頭兔子般蹦了出去。

這天,昆明陸軍學院,二大隊一中隊出現了三個勤奮自勉的好孩子。

林峰、三海和吉珠嘎瑪。

吉珠嘎瑪從教官那裡抱頭滾回來之後,就像是突然打了一針雞血,整個人都亢奮了。他尋了三張白紙墊在後背,貼靠在牆上一站就是兩個小時,其間嘴巴裡還「啊啊哦哦」地練發音。寢室裡那幾個哥們兒的名字被他叫了百遍不說,還非得用彆扭死人的普通話交談。寢室全員在盛夏之際抖掉了一身的雞皮疙瘩。

林峰把三海拉著去了操場,從引體向上開始練,俯臥撐、深蹲、劈叉下腰。三海被操了一天,身疲手軟,卻還得欲哭無淚地跟著這位雞血兄一起自虐。練到深處,海爺趴在地上指著林峰的鼻子開罵,罵完了又被林峰拽著對打,一拳、兩拳、三腳……我××你個○○,你他媽的自虐就自虐,還要他虐!你個S!S!

當然,積極向上的風氣是好的,不過所謂過猶不及,尤其是以卞海同志——海爺為例,第二天躺在床上是怎麼都坐不起來。

躺在床上,雙目血紅地看著在地上神態自若的林峰,海爺指著林峰的鼻子,指尖抖啊抖地還妄想掙扎奮起。

林峰搬了張椅子笑嘻嘻地走過來,拽著手將人給拉了起來:「熊樣兒,想要人幫忙就直說,還有什麼不好意思的。」

海爺差點一口血噴出來。

龔均正在扒拉著頭頂上經過極度收割後沒有幾寸的頭髮,圓溜溜的眼睛望過來,笑開了嘴:「今天帶我一個?」

海爺乍聞救星,幾乎痛哭流涕地衝過去抱住了龔均:「龔均同志,你實在太棒了!太讓人欽佩了!我崇拜你,我敬仰你,你簡直是全寢人民的救星啊!」

龔均反手抱住他,摸摸:「同志辛苦了。」

「理解萬歲!」海爺老淚縱橫,「林峰大人,從今天開始多了一個施虐目標,您老一定注意公平分配啊!」

林峰瞪圓眼:「你就這張嘴還能見人,瞎扯什麼,萬一嚇著我們新同志呢?」說完,林峰看了眼龔均:「其實也沒什麼,就是隨便練練。對了,你的成績是該加加油了。」

龔均咧嘴笑開:「我底子不太好,勤能補拙嘛,我知道。」

軍校這種東西,看起來一板一眼,一個釘子對一個眼,但實際上也經常不按牌理出牌。那天晚上林峰教了他們幾手格鬥技巧,兩個人在哭爹喊娘聲中被摔得屁股開花,結果半夜四點緊急集合的哨音就響了起來。來到軍校後,第一次的長途拉練終於開始了。

在臨近開學的這天,連續急促的哨聲喚醒了寧靜的清晨,新學員們起床、打背包、攜裝具、整隊集合、清點人數、戰前動員……該日上午六時整,昆明陸軍學院新生的第一次徒步行軍拉練拉開了帷幕。

林峰同志在明確任務後,將三海拉進了廁所的小隔間裡,很狡詐地從包裡翻出了一包十片裝的衛生棉。在卞海同志詫異的目光裡,將衛生棉塞進了鞋裡,然後又抽出一片問他,知道怎麼用嗎?

衛生啊!三海顫抖地接過這種只在電視廣告,商店貨架上出現的東西,臉紅得差點飆出血來。

林峰同志老臉特厚地挑眉:「墊上啊,還要我幫你?」見三海拿著手裡的東西,一副想丟不敢丟,想看不敢看的純情表情,於是在面對時間緊迫的當口,林峰直接伸手就去解三海的腰帶。

這下簡直就是扯掉了這純情孩子最後的遮羞布,三海血紅著臉開始掙扎,嘴裡嚷嚷:「你要幹嘛?你要幹嘛?你……你……你扯我褲子幹嘛?我靠,你他媽的停手!」

林峰抬手捂著三海的嘴,用身體的力量將兀自掙扎的人給壓死,壓著聲吼他:「嚷嚷什麼嚷嚷!要不你自己來!」

三海用眼神問他到底要幹什麼。

「墊好了出來我和你說,不好意思我就去隔間,速度快點。」說完,林峰將手裡這包東西揣進口袋裡,打開門走出去。

出去的時候,林峰看到兩名其他中隊的學員正在門口,表情莫名地看著自己。林峰笑了笑,走向了另外一個隔間。

用衛生棉墊鞋底和墊胯間算是軍隊的一個小秘密,新老兵口口相傳,卻從來沒有人大聲宣揚過。長途拉練,一走幾十公里,放一片在內褲裡面能有效地解決兩胯被磨破的問題,兩隻鞋子裡各放一片能有效解決腳底起泡的問題。

三海初期還很彆扭,整個人似乎都不會走路,一岔一岔,面色血紅。一路拉練,好幾次都想尋個地方將東西給丟了。但是到了中午才發現,一路快走下來,隊裡大部分人都苦起了臉,低聲抱怨腳下可能磨出了泡。倒是自己在習慣了身上的異物後,頓時發現了其中的好處,磨破什麼的不說了,他媽的還帶吸汗功能,乾爽網面啊!

中午三百來個人坐在一起休息,前面幾名教官正在指導他們怎麼生火、烤肉等野外生存技巧。

三海摩挲著自己的腳看向林峰,一臉崇拜地豎起了拇指:「哥們兒,絕了!」

林峰笑了笑,用下巴指了下前面:「仔細看,以後能用上。」

「瘋子同志十項全能,我看你就夠了。」三海同志帶著賤笑湊近了幾分,賊眉鼠眼地在林峰臉上來回打量。

林峰被看得冒火,用肩膀撞了他一下:「鬧什麼鬧!萬一你看不到我了呢?」

「哪能?回去後我把咱倆的腰帶縫上,你去哪兒我就去哪兒。」

林峰失笑,抬手在三海的手臂上捶了一下:「走一天了還沒折騰夠?」

「還行,就是那十公斤的負重折騰人,要不我們再去找些泡棉[x1] 悄悄塞裡面?」

「想都別想,墊那東西這類小技巧不妨礙你鍛煉,但是十公斤的負重你必須習慣。」

三海「嘁」了一聲:「是!林爺爺,現在和你聊天真沒勁,比政委還政委,你吃了催熟劑了你。」說完,轉頭看向了前方。

經過短暫的休息後,大隊繼續前行,只是這次再沒上午那麼好過了。

下午,烈日當頭,汗水砸在地上都會冒煙,偶爾颳過的風帶著熱氣,愈顯慘烈。惡劣的天氣氣候讓這種差距更加明顯,許多人不光腳崴了,就連走路也岔開在走,漸漸出現了掉隊的人。

在隊伍的最後有一輛車,那是接受失敗者的車,只要你舉手說,我走不了了,你就能獲得輕鬆。可是,到現在為止,這些堅強的學員都沒有丟掉自己的堅持和自尊心。

「堅持就是勝利!」這句通俗易懂的話絕不是單靠口頭宣揚就可以的,他們如今正在貫徹執行著。

十公斤的負重,連續一個上午的行走,高原地帶的炎炎烈日,對於大部分能夠堅持到現在的獨生子來說已經難得。

當然,車上不是空的,那裡已經躺了三名學員,是直接中暑昏倒的。他們不是失敗者,只是還沒適應這種南方高原地帶的氣候罷了。

林峰和三海不覺間走在了隊伍的前面。

三海回頭看了幾眼,好不容易在一個轉彎處看到了隊伍末尾的同寢——龔均和甄松。那倆小子走得一頭大汗,疲憊不堪,要不是一股硬氣憋著,怕是直接癱在地上。

三海拍了拍包裡的東西,看向了林峰:「我去後面把東西給他們。」

林峰知道他指的是什麼,點頭:「悄著點兒,那東西大老爺們拿出來不好看。」

「知道!」於是三海開始慢慢往後面縮。

林峰走了一會兒,就聽到後面請假上廁所的報告,轉頭的時候就看到三個小子往路邊的草窠子裡面躥。視線劃過,正好看到身後不遠處的吉珠嘎瑪往這邊看,兩人視線對上,林峰為了昨天格鬥的事情抱歉地笑了下,吉珠嘎瑪頓時愣住。

三海再次回來已經是半個小時後,林峰問他怎麼樣,三海笑得開心:「看著他們一起彆扭,我爽啊!不過早該給他們的,我看到龔均腳上磨出來的那個大水泡,都給嚇著了!好大一個,怕是要疼上幾天。」

林峰笑了笑,看向前面:「拿針刺破就好了,小事!有東西墊著應該不會再惡化,現在也只能忍著。」

三海想著那個水泡,心有戚戚地抿了下嘴:「真該早點給他們的。」

「也是,下次再拉練就不會出現這種情況了。而且你也知道,他們不比我們,從小都在練著,來學校前也去部隊跟訓過,他們也該吃下苦。不然當個兵,腳底下連點痕跡都不留,也不像回事不是?」

三海點頭,跟訓那會兒他確實覺得累,可是一到了軍校,發現這裡軍訓的程度讓他扛下來很輕鬆。於是發現早幾年感覺很累的人生也不算是個壞事。

最初兩個人還能偶爾說上幾句打發時間,到了後半段路程,基本上已經沒了說話的力氣。身體裡的水分變成汗流淌出來,再被烈日那麼一曬,便蒸發成了一顆顆的鹽粒子,密密分佈在曬紅的肌膚上,火辣辣地疼。

整個隊伍獨留下衣料摩擦的沙沙聲。這個時候,說上一句話都覺得累,每個人都咬緊了牙關,憑著一股硬氣支撐著自己。

林峰吐著熱氣,看向前方的山巒,那鬱鬱蔥蔥的綠色植被被烈日照得刺眼。

教官說,翻過那座山就是今天的目的地,坐車回去。

都說望山跑死馬,目的地遙遙無期。中暑的情況愈加地嚴重,很多人都被抬上了急救車,林峰也在羨慕那些可以休息一下的學員。

林峰失笑,看來自己真的有些累了。雙腿不再像自己的,肩膀也被行軍包壓著失去了感覺,作訓服完全被汗水打濕貼在了身上。可是這些算什麼?這樣的經歷在上輩子不也經歷過?有著目標的現在,怎麼可以冒出這種洩氣的想法?

可是疲憊從不分人,洩氣的想法每個人都有過,所以很多時候,人都需要給自己立上一個目標。

林峰曾經嘗試著用翻過那座山的想法激勵自己,可是上輩子有用的自我激勵現在似乎成效不高。那時候的自己太過乾淨,也太過單純,這樣的目標已經夠了。可是現在的自己,見識過繁華和破落,品嘗過快樂和悲傷,像是已經過盡千帆,除了再次回到那裡,握緊手中的槍站在家門口外,似乎很多東西都不再重要。

翻過那座山能夠代表什麼?代表了堅毅。

但是,前面有更多的山需要他翻。

五年,還需要五年的時間才能夠從軍校畢業,就算一畢業就能進去「獵鷹」,也太長了。

等待的過程是最痛苦的。

更重要的是,身邊沒有一個人讓自己有拚一拚的念頭,這些學員都太年輕了,年輕得讓他點不燃任何比較的心思。為了圓夢,他只能和自己拚,自己鬥!他也希望有個人能夠站出來齊頭並進,也希望有個人教導自己什麼叫做青春夢想。

他的夢太老了,陳舊得已經泛黃,卻是他重生後唯一能夠緊緊抓住的東西。

林峰抹了把臉,將思路崩斷,不允許自己出現沮喪的,失去鬥志的想法。

找個目標不難,最難的是克服自己不合時宜的惰性。

到達目的地的時候已經是晚上九點以後了,當教官宣佈目的地到達後,路上壓著一肚子抱怨的孩子們終於開始哭爹喊娘地大叫。當然,更多的是長征勝利後的喜悅。天空月朗星稀,微弱的光亮中,林峰可以看到那些摟抱在一起歡呼的笑臉。

三海跑過來要抱抱,林峰在他胸口上捶了一下,然後一把抱住:「小子,堅持就是勝……利?」利字還沒說出來,三海就從懷裡掙脫,撒歡般到處亂抱。

林峰愣了半晌,啞然失笑,拍了拍胸口,彎下腰將三海甩掉的行軍包拎到了車上,選了一個位置坐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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