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羅戰的狂言

 

程大媽在醫院裡養了兩天,也沒查出什麼大毛病。

葉老師聽說程宇的媽病了,下了課挺晚的,還專門跑到醫院來瞧,帶了一大籃水果,阿姨長阿姨短的,這孝心是沒的說。

醫生說,這老太太呀就是年輕時候勞累,身體虧了,如今年紀一天天大了,身體這兒那兒的各個零件就轉得不利索了,回家好好養著吧,保持心情愉快,有事兒別老在心裡憋氣。

程大媽這人也是天生的熱心勞碌命,回家躺床上也沒閒著,兩天就把那件蘋果綠色的毛衣給趕出來了。

「媽您別忙了,又不是沒有毛衣穿。」程宇說。

「我不是織給你的,你今年過冬和過年要穿的新毛衣,我夏天就織好了。」程大媽埋頭吭哧吭哧地鼓搗毛衣袖口最後的滾邊兒。

程大媽說:「我是織給小桐的,不管怎麼著,人家來看過我兩回,我給人織件兒毛衣吧。」

程宇:「……」

程宇覺得這對象兒談的,完全不像是他跟葉雨桐倆人談戀愛,更像是他媽媽在和這姑娘談戀愛,或者說是兩家人轟隆轟隆熱火朝天地在談戀愛。

這要是換了別的小倆口兒,兩家人如此和睦,未來婆媳互相惦記著對方的好兒,那簡直求之不得。

可是換到程宇這裡,這感覺完全不對勁。

葉雨桐因爲收了程大媽一件毛衣,心裡特高興。

她再見著程宇的時候,手裡提著一個大袋子:「程宇,嗯,送你的。」

程宇一愣:「什麼啊?」

葉雨桐略帶靦腆地笑道:「你看看唄,天兒挺冷的,給你買件兒皮夾克,你成天出警在外邊兒,穿著暖和……」

挺時髦的男式皮夾克,雙層夾的,帶毛領子的。

程宇雖然不懂品牌,瞧著就不像是地攤兒便宜貨,趕緊說:「別介,這衣服太貴了,我穿不了好東西……謝謝妳了我還是不要了。」

葉雨桐一定要送他:「就是給你買的,年輕人的短款,我們家沒別人能穿。」

葉老師還一定要看他穿上。程宇把警服大衣脫下來,換成了皮夾克,再戴上警帽兒,皮衣大小正合適,下擺卡在腰上,露出筆挺的制服長褲和腰上拴的警棍、手銬、多功能刀,這一身兒,演電影似的,甭提多有范兒了。

葉老師瞧著程宇那帥模樣,心裡特喜歡,臉紅紅的。

程宇反而尷尬了,歉疚了,覺得這世界整個兒顛倒了。

葉雨桐是那種典型的北京姑娘,對待感情開朗大氣,不扭捏不做作,又懂點兒小情調。錢,咱賺多少花多少,不抱怨不嫌棄;人,看上了就不想撒手,認定了就卯足力氣疼愛。

葉雨桐還忍不住問:「程宇,你是跟誰都這樣兒麼?」

程宇:「怎麼樣?」

葉雨桐:「就是……特冷。我覺得你這人,都不會笑,說話也一板一眼的。」

程宇:「……我習慣了。」

葉雨桐笑著自己給自己打圓場:「可能你們當警察的都這樣兒吧,職業撲克臉似的。」

可是她那天第一回見著程宇,從那棟樓裡出來,臉上都是灰,嘴角卻是彎彎的。那種遍身沾染蕩滌著污垢與塵埃卻滿臉發光的感覺,英俊到驚豔,她一下子就被那個笑容迷住了。

那時有個男的跑上去給程宇撣衣服,撣頭髮,整衣服領子。那倆人明明是有說有笑的,特別親近。

葉雨桐就看見程宇在她面前笑過那麼一回,對著另一個男人笑,然後就再也沒笑過。

也該著葉老師這場戀愛談得缺乏運勢,程宇也倒霉,這嶄新嶄新的皮夾克穿上沒兩天,就糟踐了。

這天程宇接到報警,誰誰家的兒子持刀管他老子要錢,不給錢就砍人。他跟潘陽到了居民樓裡,猛敲大門,敲了半天終於開了,一個男的揮舞著菜刀就衝出來。

程宇趕忙一手護住他身後的潘陽,當胸一腳,收著力的,想把這凶殘的傢伙踹倒。

這傢伙還挺胖,一肚子肥膘。

程宇一腳踹在一坨豬膘肉上,皮鞋竟然陷進去了,又彈出來,把他自己往後彈了一大步!

菜刀男血紅著眼睛,刀已經砍過來了。

若是平常,這傢伙就算是千手觀音,同時揮舞七八隻菜刀,也不是小程警官的對手。但是舊式紅磚小樓的樓道裡空間太過狹窄,身手完全施展不開,倆小警察同時後撤,沒地方兒可撤,於是一個順著樓道往上跑,一個往樓下跑,躲那把凶惡的菜刀。

菜刀男偏偏就往樓上追過來了,照著程宇後背上就是狠狠的一刀!

嘩啦啦——

程宇倒是沒事兒。

皮夾克的後身兒通透了,劈開一道直線大口子,後脊梁露出來。

程宇那晚兒甭提多狼狽了。

葉雨桐打電話過來問:「週末跟我爸我媽吃飯,你想吃什麼?你挑個館子。」

程宇趕緊說:「你父母想吃什麼都成,我隨便。你們挑地方吧,我買單。」

葉雨桐特意叮囑說:「你記得把皮夾克穿來,讓我爸我媽高興高興。」

程宇:「……一定要穿那個?」

葉雨桐:「那衣服是我媽跟我一塊兒給你挑的,特意給你買的,穿來唄。」

程宇在電話裡熬不住,跟葉老師坦白,對不起,剛才我出警的時候,皮夾克被人砍了一刀,砍壞了。

「砍……壞了?!」葉雨桐在電話裡沉默了老半天。

程宇特愧疚,連聲道歉,這丈母娘還沒見面兒呢,就給得罪了。

葉雨桐小聲問:「你人沒事兒吧?」

程宇一點兒事兒沒有。那刀工真利索,不偏不倚地把雙層夾克衫豁成兩半兒,卻完全沒傷到程宇的皮肉,就這麼寸。

葉老師的聲音聽得出來特別失望,只說:「你以後出警小心點兒……別告訴我媽你把衣服弄壞了。」

程宇覺得葉雨桐這姑娘真是百裡挑一,懂事兒,不挑禮兒,好脾氣。

而自己呢,在當人男朋友這方面,簡直糟糕差勁透了。自個兒的光輝事跡要是被擱到天涯網上,都得招人駡,忒極品了!

程宇提著破爛成兩半兒的皮夾克,灰溜溜地回來,剛進大雜院兒,就瞧見羅戰在屋裡跟程大媽說話。

程宇沒進屋,在窗根兒底下聽著。

羅戰說:「大媽,您別不高興啊,我其實覺得我跟您處得特好,我特喜歡您。」

程大媽說:「我也待見你啊孩子!那你說你幹嘛非要搬走呢,你才住仨月!」

羅戰說:「……我那飯館兒做得還可以,資金周轉開了,有錢租房子了,再麻煩您不合適。」

程大媽特別捨不得:「你怎麼這麼快就掙著錢、找著房子了呢?我還覺著你要跟我們一塊兒過年呢,我們家這麼冷清,現在多一個你,多熱鬧啊!」

多一個羅戰,忒麼的是挺熱鬧的。

羅戰在屋裡撓頭苦笑,程宇在窗外悶聲抽菸。

羅戰說:「大媽,我其實特喜歡住這兒,鄰里街坊的,特別溫暖,有家、有親人的感覺,可是我也不能老賴在您這兒,怕您煩我,嫌棄我……」

其實他是怕程宇煩他了,嫌棄他,哪天真的下逐客令,就太沒面子了。

程大媽就傷心了,拿手絹抹淚兒:「侯大爺前些日子剛走,白事兒剛辦完,你這又要搬走了,這院兒裡人越來越少,大媽以後吃個飯都沒人說話,想打個牌都四缺二了,嗚嗚嗚……」

羅戰一看把人弄哭了,趕緊過去蹲在程大媽跟前,給老太太揉揉腿:「大媽您放心,以後我常來給您做飯,我喜歡做飯,我就是怕沒人樂意賞臉吃我的……」

 

羅戰這是……要走嗎?

是要「搬走」,還是徹徹底底地走掉,遠離他的生活?

程宇隔著玻璃窗,呆呆地望著羅戰的側臉。羅戰那張臉,鼻梁與下巴上幾道硬朗灑脫的線條楔刻在程宇的瞳膜上,像燒燙的烙鐵,烙下深深的印跡,灼得他眼球劇痛。

羅戰從屋裡出來,程宇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默默地往院兒外走。

羅戰一聲不吭地跟上。

倆人心有靈犀,很默契地找了個死胡同,沒人的犄角旮旯。

程宇遞給羅戰一根菸,羅戰剛叼在嘴裡,程宇噌一下就給拿走了:「我忘了,你有傷呢,別抽了,對身體不好。」

羅戰又把菸搶回來:「我都沾嘴了,過濾嘴兒上有我的DNA,你還能給別人抽啊?」

「你真別抽了……我抽吧。」程宇再次眼明手快地搶回來,把那根菸塞自己嘴裡。

程宇抽掉半根兒菸,對著自己的皮鞋頭相了半晌,說:「羅戰我沒有要轟你走的意思,真沒有。」

羅戰勉强笑道:「那我也不能熬到你開口讓我滾蛋,我再滾吧?我自己麻利兒著,我識趣兒!」

程宇說:「你想住就住著,大冷天兒的,搬什麼啊?」

羅戰倆眼瞄著青磚牆縫兒,撇嘴哼道:「我怕你嫌我礙眼,不想看見我。」

自從上回倆人在醫院裡談過,這有兩個多星期了,羅戰身子很皮實,骨裂傷基本上養好了。楊油餅天天給他家老大煲湯,鮮藕排骨湯,口蘑母雞湯,酸笋老鴨湯,都是瓦罐煨出來的好湯,這傷能養不好麼。

羅戰來過幾趟,每次跟程宇打照面,倆人之間都彆彆扭扭的,沒什麼話說。

羅戰心裡也挺煩悶。他現在跟程宇這種彆扭的狀態,怎麼就好像舊社會那時候訂了親的小夫妻,婚前不許見面兒,猛然打個照面兒還互相拿扇子袖口擋著臉,不好意思跟對方說話,扭扭捏捏的。

可問題是他跟程宇沒訂親啊!

程宇剛剛斬釘截鐵義正詞嚴地把他拒絕了。而且跟人民女教師快要訂婚了,這戲唱不下去了。

程宇不放心地問:「你不用睡天橋底下吧?」

他怕羅戰又出么蛾子。

羅戰挺委屈地哼道:「你真關心我睡哪兒啊?」

程宇說:「羅戰我的意思是,一碼歸一碼,你要是有什麼需要,你來派出所,我還可以幫你,跟以前一樣。」

羅戰笑得沒正行,略帶自嘲意味:「程宇,咱倆之間敞開天窗說亮話,我有房子住,我當初爲啥非要搬你們家屋裡,你心裡也明鏡兒似的,對吧?」

程宇:「……」

羅戰一副很不上道兒的樣兒,特有骨氣地說:「你都把我給回了,我一大老爺們兒我要是還死賴著不走,也沒勁了對吧?再說我也不想哪天惹老太太不高興,讓你難做!」

羅戰這人雖然臉皮厚,好歹是個在道兒上混了多年的老大,平日裡一群小弟前呼後擁很有排場。他就算再喜歡犯賤嘴貧,撒潑耍賴,畢竟不是那種貧民窟小胡同裡沒家沒業一文不名的二流子。他喜歡程宇,樂意放低身段玩兒命追,但是爺們兒也有自尊,要臉面的,知道啥時候該往回勒一勒,再猛貼上去就他媽的犯賤了。

程宇那天把羅戰狠削了一頓,一點兒都不客氣,而且當著羅戰小弟的面兒,羅戰這張臉算是丟大了,暴躁得回去又把欒小武臭駡一頓,還是找不回這個面兒。

這些天躺在病床上養傷,動彈不得,越想越不是滋味兒,挺難受挺失望。

他是真心地想跟程宇在一起,喜歡這個人。

他這輩子活了三十好幾的歲數,還從來沒有對一個人這麼好,一心一意地!

這要是對待以前那些傍家兒,哪用費這麼多心思鞍前馬後陪笑獻媚的?都是別人對他鞍前馬後陪笑獻媚。帶著小蜜上高級會所轉一圈兒,高檔衣服買幾套,什麼電腦iPhone的送幾件,錢花出去了,心意到了,哪個傍家兒不是溫順乖巧地撅著屁股給他上?肯定服務周到,貼心順意!

當然,羅戰也從來沒把程宇當傍家兒,誰都沒資格跟他仰慕的小程警官相提並論。他把程宇當「天仙」,需要戰戰兢兢單膝跪地仰起臉來瞻仰膜拜、燒香侍奉、每日拜倒在小警帽兒的褲腳下匍匐著求歡的那種。

只要程宇樂意跟他好,他什麼都願意奉獻。他的全副家底兒,他身邊兒的兄弟夥計,他未來的幾十年,整個人,一輩子,都交給程宇,絕無二心。

可是程宇忒難追了。

家門兒都邁進來了,人給送到眼前了,飯做了,情歌兒也唱了,一個被窩裡睡過了,表白了,下一步還有什麼招兒啊?羅戰完全摸不透這人心裡到底想什麼呢,每回絞盡腦汁機關算盡往前蹭一小步,都是對他的耐心的極大考驗和磨礪。

小警帽兒太凶殘了,大灰狼忒麼的快扛不住了!

 

那天,程宇默默無言地看著羅戰掉頭走掉。

羅戰穿的黑色羊毛大衣敞開著,衣襟在洌洌寒風裡狂放地抖動,脊背倔强挺直,寬闊的背影在青灰色的小胡同裡竟然浮出一層蕭索蒼凉的氣概。

羅戰臨走時毫不示弱,一雙眼透出微綠的狼樣兒目光,甩給程宇一番凶巴巴的話:「程宇我告訴你,咱倆這事兒,還沒算完呢!

「你甭以爲我這麼容易就放棄了。我羅戰這個人只要認準了的家當,我一定能掙到手;同樣,我認準了想要的人,我這輩子就跟你耗著,看咱倆誰耗得過誰!」

程宇那天對羅戰發脾氣也是因爲自個兒愧疚,覺得這事兒對不住葉老師,自己屬於出軌,羅戰整個兒一個第三者啊!

可是羅戰心裡沒有那一套對得住對不住,他才不在乎呢。

他要是爲人處事都跟程宇似的循規蹈矩,遵紀守法,那他就不是大混子羅戰了,他當初也可以考公務員爲人民服務了。

再者說,尼瑪誰是第三者啊?程宇你跟老子都認識快五年了,咱倆誰跟誰啊多親近啊,一轉眼就突然生分了你就要結婚了,憑什麼啊?那個人民女教師才是第三者呢,討厭!

羅戰對程宇叫囂著低吼,一字一句鏗鏘有力,穿透兩個人的眉心耳鼓。

「程宇,不管你將來怎麼樣,將來會跟誰,我就一直等下去!

「你去相親,我等著你談崩了,相吹了!你要是敢結婚,你敢結婚,哼……我就等著看你倆啥時候過不下去了離婚!

「程宇,你什麼時候回頭看我一眼,老子就一直在原地兒等著你!!!」

 

那晚,程宇睡在大屋床上。

暖氣燒得熱熱的,厚棉被焐得暖暖的,心裡卻空落落的,手和腳都是凉的。

他知道羅戰晚上沒回來,好多天都沒在大雜院兒過夜,不知道去哪兒了。

他居然做夢了。

他夢見羅戰掀開他的被子,不由分說,躺了進來,唇邊還帶著這人一貫老不正經的狎昵笑容。夢裡的情形沒有絲毫的扭捏違和,倆人赤著身子,緊緊地抱著,勒到肉痛,窒息,大口大口地喘氣兒,呻吟,迷醉似的追逐狼啃對方的臉,啃到嘴唇和下巴都疼了;互相撫摸對方的身體,摸到全身舒服得痙攣顫抖……

程宇在冬日凌晨的一絲冷峭微光中驀然驚醒。

他緊緊摟著枕頭,枕頭上塗滿纏漣的口水,濕漉漉的。後脊梁露在外邊兒,遍布一層冷汗,而棉被垛被他忘情地夾裹在兩腿之間磨蹭著,內褲裡一片狼狽的濕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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