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情網之深

 

葉雨桐目送程宇上了羅戰的車,離開。

她終於弄明白了一些事,心理構建出的一棟充斥美好幻想的海市蜃樓原本就根基不牢,如今徹底坍塌。

葉家爸媽都是體面的知識分子,脾氣修養很不錯,一句埋怨沒有,那晚坐在飯館裡等,等了整整兩個小時,等到九點鐘,站起來走了。

老倆口臨走前跟閨女說:「女孩子第一回結婚,一定要慎重。婚姻對女孩兒太重要了,妳嫁了個什麼人,妳將來一輩子過得就是什麼樣兒的日子,改變不了。」

可是葉雨桐太喜歡程宇了,單純的喜歡,儘管這種喜歡原本就是一條執著到底的單行線。

葉媽媽跟女兒說:「我知道妳喜歡這個男孩兒,可是妳覺得對方也喜歡你嗎?

「我聽妳講過這麼多小程的事兒,唯獨就沒聽妳說過,這男孩兒他怎麼對妳好的,他怎樣跟妳相處的……我特別相信妳的眼光,這男孩兒在某方面一定是個出類拔萃的人,但是,妳覺得他真正適合妳嗎?他這種狀態……能跟妳過日子嗎?」

葉雨桐心裡特清楚,程宇對她的感情甚至不及她對他的十分之一。

她一點兒也沒懷疑過程宇是個正派的男人,絕不會故意騙她耍她。但是她完全沒把握程宇對她究竟有多少感覺,究竟有沒有感覺。

程宇被派出所同事嘲笑這人有毛病,性冷淡,其實一點兒都沒冤枉他。

葉雨桐和程宇相親相了三個月,連嘴兒都沒親過。

相親還真的就是純吃飯,倆人坐對桌,你一口我一口,互相相面,極像五六十年代組織上介紹對象,安排見面,嚴肅地討論革命工作,背誦毛主席語錄,交待思想狀况。

此外,倆人還逛過一趟北海公園,圍著太液池瓊華島繞了一圈兒,步伐頻率類似老頭老太太溜早兒。

葉雨桐走著走著朝前一指:「鐵影壁你看過嗎?其實不是鐵做的,是火山岩呢!」說著若無其事地攬住程宇的手腕。

於是就這麼拉了一回小手兒。

這要是換成別的男人,約過幾次,早溜到小假山後邊兒抱著,啃一塊兒去了。可是程宇真沒有,就從未表現出那方面的念頭。結果卻是歪打正著,葉雨桐這類知識型淑女文青偏偏看上程宇這類悶葫蘆性格的男人,覺得這人特別酷,特正點。

現如今葉雨桐慢慢地明白過來,一個男人在一個女人面前,甚至缺乏最基本的試圖親近的渴望,這男人要麼是對這女的完全沒想法,要麼就是這裡那裡有問題,不正常。

程宇在她面前從來都是不苟言笑,冷峻的,沉默的,外型俊美得如同一座毫無生氣的蠟像。她從來沒見過像今天這樣子的程宇,濕漉漉的,頭髮凌亂,身形狼狽,垂著頭,靜靜的,倚靠在另個男人的肩上,腰桿兒都是軟的。

那瞬間的情形讓葉雨桐震動,猛醒。

她可以忍受程宇忙得沒工夫陪她吃飯、看電影、逛公園,沒時間赴丈母娘的飯局,甚至將來倆人結了婚,有了小孩兒,程宇也沒有時間精力照顧孩子,所有的事情都只能是她自己默默承受。

可是一個有自尊的女孩兒沒辦法忍受的是,她忽然明白她跟程宇從一開始就沒有恩愛過。這戀愛談得,純屬自欺欺人。

程宇靠在另一個男人的肩膀上。

那是某種難以用語言形容的旖旎場面,或者說是某種信任,依靠,親密,情感的最真實流露……其實挺美好的,但是足以讓她明白,自己出局了。

 

***

 

程宇那晚其實發燒了,凍壞了。

羅戰開著車,程宇都快要坐不住,痛楚地咬著嘴唇,不讓自己吭出聲兒,臉頰嫣紅發燙。

羅戰直接把車開到醫院,扛著程宇去看急診。

餵了退燒藥,打了針,輸了液,羅戰扶著程宇樓上樓下診室化驗室跑了好幾個來回,累出一身汗。越是身體强壯的人越是病來如山倒,挺大個人,發起燒來比小孩兒生病更加難忍,那樣兒可邪乎了。

醫生讓去化驗尿,程宇自個兒都站不住,呼吸困難,走不動路,渾身每一塊肌肉酸痛無力。羅戰從身後扛著程宇,頂著腰,倆人貼合著站在小便池前。

羅戰給程宇解褲子,手指摸進內褲。

大程宇燒到三十九度呢,小程宇也病殃殃的,軟乎的,甚至有點兒燙手。羅戰用手體貼地握著小程宇,吹著曖昧的口哨,弄得程宇終於憋不住了小聲駡:「你唱什麼呢?討厭麼……」

羅戰貼在程宇耳朵根兒上,邪邪地調笑:「噓——噓——快點兒尿啦……」

程宇耳朵都紅了:「你滾……我又不是三歲小孩兒了……」

羅戰跟程宇貼著臉:「你就是小孩兒,驕傲個什麼啊你……」

這回真的是他給程宇扶鳥兒。他左手舉著塑料小杯子,右手扶著,洗手間裡驀然沒有了聲音,四下寂靜得只能聽得到兩人的呼吸。

羅戰用眼角瞥見程宇臉紅了,燒成燦爛又虛弱的緋紅色,不樂意地撅著嘴,偶爾被人戲弄了,受委屈的小男孩兒似的。

 

程宇讓羅戰把他送回單位。

羅戰說:「你都病成這樣兒了,怎麼著你還打算繼續值夜班兒去?你這人真是腦子有病了!」

程宇說:「不是值班兒,這麼晚回去吵醒我媽。我夜班兒不回家我媽習慣了,可是讓她瞧見我病了,又該折騰了。」

羅戰二話不說,自個兒蠻橫地做主,把程宇帶回自己住的地方。

他架著程宇進門,打開走廊的小燈,乳白色的牆壁靜謐宜人,暗色巴西木地板鋪滿暖黃色的燈光。

程宇瞇眼微微一掃,哼道:「我就知道你有地方住……還條件這麼好……」

羅戰直不楞登回了一句:「你喜歡你想住,隨時都可以。」

羅戰給程宇剝了衣服,塞進棉被窩。

終於從濕淋淋硬邦邦的制服裡解脫出來,棉被香噴噴暖烘烘的味道湧入全身的感覺器官,舒服極了。程宇哼道:「我沒洗澡呢……把你的被窩都弄髒了。」

羅戰冷笑:「行了吧,被窩就是爲你服務的,暖和吧?」

羅戰衝進浴室,飛快地沖了個熱水澡。他自己也凍得夠嗆,一身名牌夾克西褲都泡湯了,而且,臨時把老朋友晾在飯館兒裡就沒顧得上,估計是要把人得罪了。

可是在他心裡,什麼生意都沒有程宇更重要。生意沒了可以再攬,活生生的程宇就只有眼前這麼一個。

羅戰給程宇蒸了一碗雞蛋羹,又做了一小鍋龍鬚麵,端到床頭,餵程宇吃。

不愧是大廚的出身,考了高級廚師證書的,簡簡單單的夜宵都比別人做得精緻。蛋羹是用牛奶調的,點綴葱花薑絲;龍鬚麵用雞湯底,兌上麻油,入口即化。

程宇的胃是冰冷的,已經餓禿嚕了,驟然吃進去熱乎乎的東西,冷熱交加,極不適應。他用大拇指頂著胃,忍著疼,對羅戰擺擺手:「你甭照顧我,睡一覺就好……謝你了啊。」

羅戰瞧得出程宇情緒萎靡,心不在焉,亂蓬蓬的頭髮下邊兒是一雙充滿血絲的乾涸的眼,看著都不帥了。

羅戰嘲笑道:「至於嗎,你還真失戀啦?」

程宇哼道:「嗯。」

羅戰瞪著眼睛問:「你還真喜歡那姑娘?喜歡就再給人追回來!」

程宇白了羅戰一眼,倒在被窩裡。

失戀這種事兒有一次算一次,總歸不是什麼讓人舒服的事兒。程宇相親相過好多輪兒了,滿北京城的姑娘相過他的人不少,他被相親對象蹬掉也是家常便飯。

這一回看起來是他離結婚最近的一回,結果還是弄瞎了。程宇這次是真心想要邁進圍城的這道檻兒,讓自己收收心,也品嘗一次「爲人夫」負擔整個家庭責任重擔的感覺,可是竟然就這麼難。

說不上心裡是個什麼苦澀沮喪的滋味兒。就談對象這麼簡簡單單的一個事兒,被人逼著催著趕著自己跟自己較著勁努著力,這麼多年,他就沒有談成功過一次。

說實話,愛也並沒有多麼愛,感情並沒有多麼深,可是這事兒無關感情深淺。一個爺們兒被人甩,被別人一趟一趟地甩,多多少少對自尊心自信心是一種打擊。

 

羅戰也躺在床上,倆人睡兩個被窩。床頭小燈灑下幽暗的光芒,程宇的輪廓在燈下蒼白疏朗。

倆人在淡淡的光芒中聊天兒,聊兒時的記憶。羅戰給程宇吹噓自己在學校裡泡妞兒的光輝事跡,帶著一幫小混蛋提著木棍子打打殺殺,與高年級的學生爭奪校花兒,與鄰校的男生爭風吃醋,也被全學校女生的家長們列爲重點盯防對象,嚴打死守。程宇給羅戰講他在警校參加格鬥擂臺賽,一對一自由式散打,一路過關斬將,打遍全校無敵手,比羅戰那一群混子打群架的水準强老鼻子了。

羅戰從被窩裡伸出一隻腳丫子,輕踹程宇一腳,笑呵呵地問:「噯,玩兒過妞兒沒有?」

程宇瞟他一眼,不搭理他。

羅戰追問:「上過沒有啊?哥問問你不成啊?」

羅戰死皮賴臉地糾纏,程宇不太願意說。他以前念警校,也有個相當要好的女朋友,名叫林丹丹,那時候也算郎才女貌,同窗之誼,志同道合,向著革命事業的終點線大踏步前進。

程宇在大學校園裡是那種非常引人注目的男生,乾淨,帥氣,科目成績好,人見人愛,喜歡他的女孩兒不老少的。能當上他女朋友的,自然也是優秀的。

只是,象牙塔圍牆內的戀情多半都是不成熟的,完美純粹的感情沒有經歷過現實生活的敲打催磨,邁出了那道門兒,十有八九是要見光死的。單位職位,房市股市,車子票子,柴米油鹽……人生苦短,要考慮的事情簡直太多,當年再怎樣青葱美好的戀情,終究有一天被現實擊得粉碎,到頭來形如陌路,竟不如荷花池畔的一葉浮萍、胡同口的一棵老槐樹來得更加堅韌,風雨無阻,時光不滅。

羅戰那點兒猥瑣的心思,只想打聽關鍵內容:「最後到底上過沒有?靠,是男人不是啊?!

程宇拿棉被捂著臉,半晌才說出來,那一回在宿舍裡偷摸黑著燈,跟女朋友衣服都脫差不多了,最後臨門一腳竟然就沒進去。

羅戰都顧不上吃味了,捶床嚎叫:「姥姥的你簡直弱爆了,妞兒都擺姿勢讓你上了,咋就沒捅進去呢?對準了小嘴兒,掀大腿玩兒命扎個猛子就搞定了麼,有你這麼衰的爺們兒嗎!」

程宇羞愧懊惱得,伸腳踹他:「就你丫是個爺,就你最牛掰,你上過多少個?你說給我聽聽!」

羅戰嘿嘿嘿地裝傻,這種敏感問題怎麼能照實回答?

程宇哼道:「上過一個連的妖男豔女吧你?」

羅戰仰著脖子笑,嘴巴無恥地咧到最大,程宇猜得也不算錯嘛……一個連好像沒有,一個排的兵力咱爺們兒絕對是罩得住的!

倆人於是隔著被窩踹著玩兒,互相擠兌對方的糗事兒,笑,鬧。

羅戰問:「你跟你那傍家兒,後來怎麼分了啊?」

程宇說:「畢業分配,她去海關了。」

羅戰挑眉:「去海關怎麼了?不是也在北京麼,又沒兩地分居。」

程宇說:「海關掙得多,工資獎金和各種灰色收入,她一個月掙我五個月的……她後來嫁給他們科長了。」

羅戰不屑地撇嘴:「操,這娘們兒不懂得疼男人,就沒對你用真心,真喜歡一個人就不是這樣兒!」

程宇閉上微紅的眼,慢慢地睡去,把酸澀微苦的一番往事淡淡地拋在腦後。

羅戰對著程宇的臉,喃喃地說:「程宇,如果這回再分了……給哥個機會不?」

程宇不吭聲。

羅戰:「程宇,你就看我一眼不成嗎!」

程宇閉著眼不看他,擺擺手指:「我知道你想說什麼,我再想想……讓我睡一覺,太累了,二十多個小時沒睡了……」

程宇確實是太累了,身心疲憊的感覺。

羅戰就這麼看著程宇,看著程宇睡過去,房內寂靜,只餘心動的弦音。

他想跟程宇說,程宇你一直就走錯了路,三十年的思維定勢,讓你徹底找錯了方向。老子除了披了一張男人的皮,多長了一個把兒所以讓你瞧不順眼,我哪點兒不比那些女的强啊,老子對你不夠誠心實意得嗎?

我不會因爲你忙出警、忙工作就跟你發脾氣,甩臉色。你站崗值勤,我給你遮風擋雨;你掃街,我幫你盯梢兒;你二十四小時值夜班兒,我給你做晚飯送夜宵!

我不會因爲你工資低沒房子而埋怨你、背棄你。我開飯館兒給你做好吃的,我掙了錢給你買車買房,我把銀行存摺密碼全部上繳,我孝敬咱媽陪老佛爺聊天溜早兒打麻將,幫你照顧全大雜院兒的老老少少!程宇只要你開心高興,給個笑臉兒,老子這輩子爲你做牛做馬!

我更加不會因爲你那一條胳膊殘了不好用了而嫌棄你瞧不起你,這世上只有我羅戰是唯一的那一個人,永遠都不會因爲這件事兒嫌你,爲什麼,你懂的!老天爺盯著我羅戰的良心呢!

我就是你那另一條胳膊,我樂意扶著你走一輩子,愛護你,寵著你,不讓壞人欺負你,不會再讓你孤獨地一個人默默承受一切挫折失敗傷痛難過!

程宇你到現在還不明白嗎?你需要的那個跟你度過一生的人就是我羅戰,也只有我!!!

程宇睡著的樣子安靜單純得像小孩兒,讓羅戰看得入迷。

曾經滄海難爲水。羅戰覺得他如今根本不可能再接受別的人,看不上眼,全身各處的感知器官都被小程警官把胃口和標準吊得太高了。

那一夜倆人抱在一張床上,春宵一刻,美妙銷魂,羅戰把程宇的身體上上下下每個清俊誘人的地方都瞧過,胸膛和肩頭淡啤酒色的肌肉,平坦結實的小腹,翹起的臀,大腿內側的柔軟……每一處都這麼妙。

羅戰後來甚至有些後悔,這麼好的一次機會,應該把碰過和不敢碰的地方,一處一處都扒開來,仔仔細細地看,玩兒命地欣賞,狠狠地愛撫!

月光悄悄地從窗簾後露一小手兒,光輝灑向床鋪上的兩個人。

羅戰緩緩地凑過去,嘴唇印上程宇的額頭,靜靜地貼著。

悄無聲息地,安詳地,與肉慾無關,只爲了相識後度過的這些年,曾經的患難,美好的共處,情之所至,一往而深……

 

緩過一晚上,程宇第二天回家就跟他老媽交待,自己要跟葉老師分手。

程大媽呆怔地看著兒子,臉龐上的紋路被失望的神情吞沒,沒話可說。

老太太心裡原本還存有一絲絲兒的念想,程宇去見葉家長輩,給對方留下個好印象,雙方家長都滿意,這門親事或許真能成,寶貝兒子的終身大事就訂了。

門外咚咚咚一陣凶殘的敲門聲,還帶吆喝的,不知道的以爲程家欠人高利貸了。

開門撞進來的是蓮花嬸那張碩大焦躁的臉:「程宇,程宇你小子給我說清楚嘍,你到底怎麼回事兒!」

蓮花嬸張牙舞爪地掄著笤帚,身後還支稜出一大堆凑熱鬧的腦袋瓜子,乍一看就跟那千手觀音似的——還是豐腴版本的。

程宇:「……嬸兒。」

李蓮花:「你甭叫我!我剛才打電話問葉老師了,人家父母等了你兩個多小時,你竟然把人家給涮了?!

程宇垂著頭說:「嬸兒對不起啊,我昨兒個忙工作來著……就給耽誤了。」

李蓮花瞠目結舌:「你忙工作來著?就見個父母吃頓飯都能讓你給耽誤嘍,你那工作是頂天大的事兒啊你是國家主席啊你?!咱這地方兒是什刹海,不是中南海!」

程宇咬咬牙,說道:「嬸兒,您別上火,是我不好,您駡我一頓算了。」

李蓮花氣結,笤帚就掄起來了:「我駡你?我、我、我,我真想拿笤帚疙瘩抽你一頓!

程宇一低頭,躲過一笤帚。

倆人圍著院子當間兒的水龍頭團團轉,一個狼狽躲閃,一個拼命狂追。

胖嬸氣哼哼地戳著程宇的後脖子:「你媽媽都不捨得抽你,算了,嬸兒也捨不得揍你,可是你辦得這都叫什麼事兒啊?你多大個人了!」

程宇低聲下氣地道歉:「對不住啊嬸兒,是我自個兒找抽,可是我……我就是最近腦子有點兒亂,經得事兒也多,沒緩過來。」

李蓮花不甘心地說:「那你也不能對不起人家葉老師啊,你這意思就是占了人家便宜再跟人家掰啦,你這合適嗎?」

程宇面對整個大雜院兒探出來的七七八八顆腦袋,臉上掛不住了,硬著頭皮坦白道:「嬸兒,我沒占人家便宜,我不是那種人!而且,關係真的沒到那份兒上……」

沒占到便宜?

李蓮花和程大媽倆人臉上的表情,分明是極度的洩氣和失望。

若是有了什麼實質性的深入的關係,程宇這孩子一向爲人正派,臉皮兒又薄,還能拿出來說道說道。可是連個狗屁關係都沒有,相個親處個對象兒而已,合則成,不合則分,還能死按著頭不許人家分手麼?彪悍的蓮花嬸也沒轍了。

程宇當然也還沒有蠢到跟他媽媽和全院兒看熱鬧的老鄰居直接坦白實情:他跟葉雨桐的關係,遠沒有他和羅戰更加親密。他跟羅戰,抱過了,親過了,裸過了,在一個被窩裡睡過了!

程宇打定主意跟葉老師分手,直接原因是弄砸了與對方父母的飯局,覺得特對不住人家,長痛不如短痛,但也並非完全因爲昨兒晚的混亂。

他扒拉著腦瓜子做了深刻的反省,羅戰之前削他的話一點兒都沒錯,特一針見血。他這人對感情的事兒就沒弄明白,拎不清楚。北海的一夜只是壓倒相親鬧劇的最後一根稻草。

他愛葉老師嗎?

別說愛不愛的了,根本都扯不到份量力道那麼沉重的一個字。倆人從一開始就沒有感情基礎,相親相得就是爲了卻父母和全院兒街坊鄰居心願完成任務似的,每頓飯吃起來都好似年末跟警務督察例行彙報工作情况,程宇寫一份報告遞上去,督察逐條批閱問話,對方問一句程宇答一句,最後給幾條評語,打出個崗位考核分數,再向分局領導交差。

這樣子即使最終邁進婚姻圍城,甭說對不住人家葉老師,你對得起你自己嗎?

跟葉老師嘗試著培養感情,程宇還可以勉强去試,但是被人推著拱著强迫著甚至起著哄地結這麼一個婚,那感覺怎麼就跟犯人心不甘情不願地坐到法庭上等待宣判似的,法官啪一錘子砸下來,給咱判了個無期,剝奪自由權利終身,然後咱就得去履行這一輩子的契約,這就是自己要過的生活嗎?不是那麼回事……

用羅戰的話來說,談戀愛不是像你這麼談的,程宇你就沒愛過誰,你就沒弄明白!耽誤別人,也耽誤你自己!

程宇在一群人圍攻勸誘之下,心思極其堅定,就是不鬆口。

李蓮花氣哼哼地質問:「程宇你跟我說實話,你是不是心裡有別人了?你要是有別的更好的對象,嬸兒也就不跟你廢話了!」

程宇沉默了半晌,只能說:「沒有。」

李蓮花說:「你又不談對象又沒有別人,你是不是打算一輩子打光棍啊?」

程宇咬著嘴唇,不說話。

他心裡想的是羅戰,但是這話一丁點兒都不能往外透,只能自個兒生扛了。早晚都得過這道檻兒,走這麼一遭,那滋味兒就跟舊社會犯人背枷遊街似的,人人喊打,收一筐爛菜葉子。

李蓮花看慣了程宇非暴力不合作的悶罐態度,急脾氣真是受不了這種肉性子,怒道:「程宇你這孩子真是太固執太不懂事兒了,你就等著一輩子娶不著媳婦沒人要你吧!」

程宇心裡也起火了,執拗地說:「我現在一個人過得挺好的,我幹嘛就非要找個人結婚?!

這句話把程大媽給愁到了,這輩子簡直沒指望了,血壓突突突就湧上來了。

程大媽最瞭解她兒子的脾氣。程宇是蔫兒有主意,嘴上不說,心裡有數,更何况這一回是嘴上明明白白地表了態。老太太即使再懊喪難受,頭疼心燒,也只能眼瞧著這個門當戶對的對象又泡了湯。

葉雨桐是典型的小知識分子家庭出身的小家碧玉。這麼合適的姑娘都跟程宇走不到一塊兒去,程宇將來還能找哪樣兒的啊?

程大媽心裡掰算著兒子過往的那些相親對象兒,開花店的、賣保險的、精品店售貨員、外資公司小白領兒、國有企業小技術員兒,還有這位中學女老師……程大媽掐指一算,她兒子也就沒傍過富婆了,沒找過有錢有勢的。

傍富婆還來得及麼?

扯吧,程宇這種冷硬死倔的脾氣,他自個兒也得樂意伺候富婆啊!

 

程宇給葉家父母打了電話,正兒八經地道歉,然後跟葉雨桐最後約了一回。

程宇說話特委婉客氣,說自己最近事兒比較多,極不適合談對象結婚,不想再耽誤對方,請葉老師原諒,就分手吧。

葉雨桐有備而來,不急也不惱,更不會跟程宇撒潑無理取鬧。程宇一口答應分手的痛快態度,更加讓她想通透了。

葉雨桐問:「程宇,你是不是從一開始,就對我不滿意?」

程宇連忙搖頭:「沒有,你挺好的,是我自己太糟糕了……」

被直接發好人卡了,葉雨桐這聰明姑娘也明白,沒什麼值得挽回的。她心裡非常失落,表面風度維持得很好,笑著說:「程宇,其實我本來也瞧得出來,你對我一直就很冷淡,不像那麼回事……」

程宇:「……」

很冷淡嗎?男女之間談戀愛,都要親親熱熱摟摟抱抱朝思暮想乾柴烈火啃在一起才正常吧?程宇自個兒都覺得自己有毛病,他對葉老師從來就沒那方面的慾望,他這些年記憶裡最深刻的一次身心俱醉熱烈銷魂,就是那晚跟羅戰酒後亂情……以至於之後一次又一次在夢裡不斷回味和體驗,美妙的滋味兒餘韻繞梁,揮之不散。

葉雨桐裝作不經意地問:「程宇,你是不是,心裡有別人?」

程宇無話。

葉雨桐眼底浮出淡淡的憂傷:「程宇,你喜歡的就不是我這類型。你喜歡的是另外一種人,你心裡,有另外一個人,你爲什麼就不敢承認呢……」

程宇都沒心思聽葉老師說什麼。他怔忡地盯著面前的一盤兒菜,忽然發現那盤兒菜是魚香燒茄子。茄子燒得瓤軟皮兒焦,火侯還算不錯,但是程宇能吃出區別。他胃口已經被養刁了,不會做,但是他現在會吃了。

這家店的廚子,糖醋汁兒調得醋不夠,齁甜齁甜的,水澱粉兌多了,口感黏糊糊的,不夠滑;而且這家也沒有羅戰那小子的絕活兒秘制腌肉,鮮香,麻辣,筋道,爽利,那種滋味兒才是程宇最稀罕的那一口兒。

蓮花嬸因爲這件事兒,跟程宇慪氣慪了挺久,到臨近年關才緩過來。她每回看見程宇,氣哼哼地遞個白眼兒,不搭理他。

做媒拉縴這種事兒就是這樣,成了的話皆大歡喜;一旦不成,談掰了,熟人之間搞得挺尷尬。程大媽也覺得特對不住李蓮花,見著院兒裡相處多年的老鄰居,都抬不起頭來。

 

隆冬時節,暖氣片子熱得燙手,在窗玻璃上燻出一片白花花的哈氣。

程宇接了一盆兒水,擱在暖氣上,做成山寨加濕器。

窗外牆根兒下擺了一溜大白菜,凍得硬邦邦的,鮮綠菜葉子上帶著一串兒小冰渣兒。現在生活漸漸好起來了,郊區的菜農都是用暖氣大棚種菜,京城冬天的菜市場和超市裡也有充足的蔬菜供應。然而,大雜院兒裡這些過慣了樸實日子的老人兒們,還是習慣過冬儲存便宜大白菜。

屋裡牆旮旯還有兩隻小瓦罐,密封得嚴嚴實實,那是程大媽腌的酸菜,準備元旦的時候拿出來吃。

程大媽吃過降壓藥,靠在被子垛上沉思,翻來覆去地,忍不住招呼程宇:「兒子,你過來。」

程宇乖乖地拎個凳子在床邊坐了。

程大媽面露憂愁:「兒子,媽好久沒跟你聊聊了……你跟我說說,你心裡到底咋想的呢?」

程宇垂眼囁嚅道:「沒怎麼想的。」

程大媽:「咳,咱娘倆有啥心裡話還不能說的呢?你是不是另外喜歡上什麼人了?喜歡誰就帶回來,媽給你掌眼,我看人特準。」

程宇輕輕搖頭:「沒有。」

程大媽表現得很開明豁達的樣兒:「你喜歡誰媽又不會反對,你要是像你們所裡華子似的找個郊區農村的,媽也沒意見,人好、對你好就成,真的!」

程宇:「……」

能說實話嗎?程宇心想,自個兒要是把羅戰領回來跟老媽說,就是這人,您幫我掌掌眼,這廝是真心的麼,您能接受這「媳婦」麼,老媽不得背過氣兒去。

程大媽聲音有些哽咽,抹了抹眼角:「咳,你這孩子,你一輩子單著啊?那我以後要是不在了,誰伺候你,誰照顧你啊?」

程宇心裡針扎似的難受,好像對所有人都虧欠著都愧疚著,可是轉頭再一想,其實夾在中間兒最掙扎最糾結的是他自個兒,自己都對不住自己。

程宇垂著頭,狠狠地啃咬嘴唇,半晌說:「媽,我真的不想就這麼結婚,找一個人凑合著過日子。

「結婚應該是倆人有了感情,特別深的那種感情,水到渠成的事兒,就像您以前跟我爸,倆人多好啊……我也想像我爸愛您一樣找個自己特喜歡、特想照顧一輩子的女孩兒,可是,沒那種感覺……」

程大媽讓程宇說得,眼淚兒就啪嗒啪嗒掉下來,拿小手絹兒不停地抹。

 

程宇的爸爸活著的時候,每天騎自行車去國子監街上班兒,在首都圖書館做了二十多年的古籍文獻管理員。

他夏天每晚下班兒的時候,自行車把上掛著兩個菜兜子,車後座上夾著個大西瓜。進了大雜院兒往小廚房一看,程宇的媽媽一定是在小廚房裡給老公兒子做扁豆凉麵、茄子汆兒麵呢。

後來程宇考上八中,每天上下學騎自行車跑挺遠的路,早自習晚自習,冬天早上摸著黑出門兒,晚上摸著黑回家,挺用功,挺懂事兒的。

程宇的爸爸有一陣兒總是咳嗽,呼吸不暢,再後來就突然病倒了。進醫院一查,肺癌。常年在圖書館裡工作,或許是職業病,整天在陰暗發霉的地下室資料室裡查閱古籍舊書,編排目錄檔案,吸入了致癌的粉塵,感染上肺病。

住院治病花了很多錢,家底兒都快掏空了。

程宇的爸爸沒剩幾天的時候,就把兒子叫過來,拉著手悄悄地說:「兒子我告訴你一個小秘密,你可得記好了,別給我忘了。

「咱家你爺爺那小書房裡,紅木書桌下邊兒有個夾層,我還藏了一張存摺,咱家其實還有錢呢……你先甭告訴你媽,告訴她了她又得著急麻慌地把這錢全拿出來給醫院了,我想給她留點兒錢。程宇,你過了這陣兒再告訴她,明白嗎?可別讓她把那紅木桌子當成廢品,直接給我賣了……

「密碼是我跟你媽的紀念日,她知道的,猜的出來……」

程宇的媽媽後來從小書桌的夾縫裡把那張存摺摳哧出來,捧著,在小屋裡坐了一整天。她自言自語似的嘮叨說:「給我留這麼一張存摺,幹什麼呢?

「錢還在,人沒了。

「這輩子最疼我的那個男人,沒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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