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愛的告白

 

羅戰這些日子諸事不順,也確實煩心。

爲了跟程宇耗日子,前前後後已經耽誤他好幾單生意。

他計劃趕在新年之前開張新店面,這幾日泡在店裡搞裝修。他把一年多賺來的流水投進去大半,想要做個上檔次的新店。 裝修的木料石料都是親自去遠郊裝修城挑選的,每天盯著工人做。

仿古做舊的方桌小凳,紅窗屏風,鏤空瓦檐,青磚大院兒,看起來很有舊時北平的市井格調。

這天羅戰在新店裡指揮夥計碼家具,忽然接到個包裹。

打開一看,包裹裡沒有信箋字據,只有一雙鞋。這鞋還不是現下人能穿的皮鞋球鞋凉鞋拖鞋,而是一雙舊時城裡老人兒常穿的那種懶漢鞋,白布衲出來的千層底兒,黑色的鞋面兒。

麻團兒武摸不著頭腦:「戰哥,誰給你寄一雙鞋啊?還是老頭兒鞋,這麼土!」

羅戰仔細端詳,哼道:「還是老字號,『內聯升』的,好鞋。」

麻團兒武:「誰送的啊?沒寫名字啊?」

羅戰瞧見包裹的牛皮紙上黑色的一枚大字:「譚」。

羅戰噴了一口香煙煙霧,冷笑說:「後海裡的老龍王睡醒了,要翻江了……譚五爺給我送的鞋。」

 

這譚五爺是誰?可不就是若干年前橫行京城的四霸之一,前海後海沿兒上勢力最大的姓譚的江湖老大。皇城腳下一輪又一輪的掃黃打黑,打擊經濟犯罪,這些昔日大混混的地盤兒日漸衰微,在掃蕩的夾縫兒中求生存,不得已都轉行做正經營生了。

羅戰這一年多來在後海經營餐飲店,實際上是侵犯了譚五爺的勢力範圍。砂鍋居開著,炸醬麵館兒吆喝著,小吃連鎖店還忒麼的火起來了,眼瞅著就要發展高檔私房菜,自然會有人眼紅、看不慣。

羅戰的店經營得好,包夾合圍之勢,免不了排擠到別家的生意。

譚五爺給羅戰寄了一雙好鞋,挺客氣的。這在道兒上的暗語,就是很委婉地對他說:兄弟,這可是我們家地盤兒,羅三兒你也折騰得夠了,您請早兒,趕緊走人吧您呐!

對方打個照面兒,羅戰不得不回個禮,著手下的小弟采買了一匹上好的綢緞和一頂帽子,顛顛兒地給譚五爺送去了。

給道兒上的前輩買東西,是有講究的,不能瞎買,讓人笑話。

羅戰送的綢緞是瑞蚨祥的綉金線線上好綢布,帽子是盛錫福的花呢子圓禮帽。老北平的八旗子弟與名門商賈,講究的是「頭戴盛錫福,身穿瑞蚨祥,腳踩內聯升」,這才能顯出尊貴的身份和地位。當年開國大典的時候,毛老爺子在城樓上喊了一嗓子,天安門廣場上冉冉升起那第一面五星紅旗,就是從瑞蚨祥家定制剪裁的。

當然,這送過去的兩樣東西,也有內中的隱喻。這意思就是讓譚五爺穿上這鮮亮嶄新的綢緞,戴上一頂高帽兒,踏踏實實安安穩穩地坐鎮他老譚家的地盤兒,做他的生意,自個兒絕不敢在對方地盤過分造次。

羅戰年輕,是小輩,給長輩擺出這麼個姿態,是向譚五爺伏低求全、想要和平共處的意味。

譚五爺收了禮,沒吭聲,沒再表態。

 

羅戰和一群弟兄在砂鍋店裡吃飯,談起這事兒,楊油餅忍不住問:「大哥,您說這事兒算完了嗎?譚老頭子不會找咱麻煩?」

羅戰大口大口地吃白肉:「不知道,管他呢,老頭子要是真來了,我再想轍招呼他。」

楊油餅又問:「大哥,其實,您爲啥偏要放棄了以前的盤子,一門心思跑到後海這片兒來?這兒競爭太激烈,生意不好做……」

羅戰也知道這地方生意不好做,營盤不好扎。

麻團兒武發牢騷:「戰哥您也真是的,您說咱們回咱的西皇城根兒八大胡同混去,多好啊,幹嘛非要賴在這片兒嘛,還見天兒看人家的臉色!」

羅戰說:「你懂個屁!」

麻團兒武扁著嘴樂:「我不懂?嘿嘿,戰哥,我其實最懂你了,你混的就不是地盤兒,你混的是後海小胡同裡的某個人!」

楊油餅在桌子下邊兒踹欒小武,欒小武挺不樂意的,自己明明說出了一句大實話。羅戰當初跑到後海沿兒上扎根,最大一個因素就是爲了就近追求小程警官,不然他上哪兒開飯館兒不成啊,非要賴在別人地界上?

兄弟們這些日子也都瞧在眼裡,自家老大心情很不爽,晚上沒人陪,自個兒喝悶酒,失戀了被人蹬了。大夥都替羅戰鳴不平,恨不得到派出所門口舉著大字報堵程宇去,質問程宇,你牛逼什麼啊你憑的什麼啊,我們大哥對你這麼死心塌地的你榆木腦袋啊怎麼就不能給他做傍家兒啊!

羅戰瞪著充滿酒意的眼睛,指著桌上的一圈兒小弟:「怎麼著,不成啊?我就是要把程警官弄到手,你們這群小崽子甭瞧不起我,你們等著程警官給你們當嫂子!」

程警官給我們當嫂子?哎呦喂!

一桌小弟的眼神兒裡充滿了同情和無奈,戰哥,俺們不是瞧不起你,可是那條子他媽的忒難弄,您這輩子沒戲了,還瞎較勁,您就不能換個更現實更和藹可親近的目標嗎?!

羅戰被一桌人灼灼逼視又充滿憐憫的眼神兒激得心頭冒火。

他好多天沒跟程宇見面兒了。他不去找程宇,程宇竟然也再不來找他,倆人之間忽然一下子就冷淡下來。

他又後悔了,想回頭去求人家,卻又拉不下這張厚皮老臉,覺著特沒面子。

他原本就瞭解程宇的脾氣,這人就是個悶葫蘆,什麼話都擱在心裡不說,性情驕傲矜持,還他媽的玩兒假正經。

可是程宇就是這麼個人兒,打第一天認識小程警官的時候,他就是這麼彆扭的一個人兒,他就沒變過。換句話說,程宇這人要是見天兒跟誰都是一張笑臉、討好賣乖地巴結著,羅戰還能這麼待見這個人嗎。

戀愛中的傻老冒兒,就是變著法兒地犯賤唄!

 

元旦了,羅戰答應過給程大媽包餃子,做羊肉火鍋,可是給程宇打電話發簡訊,對方不理他。

羅戰也不敢不請自去,萬一在程大媽面前跟程宇吵起來,把老太太驚著氣著了,這罪過可就無法挽回了,他心虛不敢。

元旦這頓團圓飯,看來是沒指望了,跟小警帽兒不能團圓了。

羅戰心裡憋了一口氣,這口氣不吐出來,他憋悶得吃不下飯,睡不著覺。

他不甘心,他即使跟程宇成不了好事兒,日子過不到一塊兒去,有些話一定要讓程宇知道。

他這輩子從沒有這麼在乎過一個人。他愛程宇愛了五年,在他人生最落魄灰暗的五年裡,他是靠著心裡存的對程宇的感情,支撑著熬過牢獄之災,立志改頭換面,重新做人。

這種感情因爲逆境中的摧磨煎熬,沉澱得更加濃烈而深刻。如今任是換了誰,都不可能取代程宇在他心目中的地位,就爲了那一段無法忘懷的人生經歷,刻骨銘心的。

 

羅戰又去了派出所,鼓足勇氣,一路上盤算著這回怎麼跟程宇表白。

才到派出所門口,就看見一群人圍觀著看熱鬧,吵吵嚷嚷的。

一個女的,穿著羽絨服、碎花棉褲和拖鞋,胡同裡特常見的裝扮,在門口嘰嘰喳喳地叫嚷。女人的波浪卷髮裡還散發出一股濃濃的炒菜油煙味兒。

「我來領我丈夫的!你們幹嘛拘留我丈夫啊?我要接他走!

「我要投訴,我投訴你們警察野蠻執法,狗拿耗子,多管閒事兒!你們憑什麼抓我男人!」

羅戰趴在人堆裡仔細一瞧,程宇和潘陽都杵在門口呢,神情鬱結而憤怒。被人堵上門來投訴的,正是這兩位爺。

羅戰聽街坊四鄰七嘴八舌的議論,很快就聽明白了。昨晚派出所接到報警,有兩口子動用武力打架鬧事兒,嚴重擾民,小程警官和小潘警官就去了。那院兒裡鬧得雞飛狗跑的,喝醉酒的男人揮舞著一把長尖刀,繞著大白菜垛追他媳婦。那女的也不是善茬兒,拎著一隻炒菜鐵鍋,跟舞大錘似的,倆人打得不亦樂乎。

男的醉酒力氣很大,抓著女的頭髮在地上拖,拿腳踹,踹得女的尖聲哭駡。

程宇和潘陽上去勸架,哪勸得動啊?男的醉得不醒人事,見人就砍,滿嘴駡駡咧咧,被程宇一個擒拿手按趴在地上,把刀卸掉。誰知那女的瞧見自己男人被打了,立時就撲上來,兩隻留了長指甲的爪子狠命撓程宇,又撕又打,滿地撒潑。

程宇和潘陽弄不醒那男人,只能把人銬回來,擱拘留室裡待一晚,約束醒酒,以免這傢伙瞎鬧傷到人。

結果是捅了馬蜂窩,竟被人家媳婦找上門來投訴。

原來這兩口子是胡同裡出了名兒的一對冤家,每晚掐著點兒打架,摔盆摔碗砸家具,互相投擲凍大白菜幫子,而且不聽勸,誰上去勸架誰是罪人,街坊四鄰都惹不起!

 

程宇的脖子和手都被抓破了,貼著創可貼,冷冷地不說話。他最不愛跟一群娘們兒吱了哇啦拌嘴評理,煩。

潘陽特氣憤,又委屈,跟那女的講道理:「你丈夫喝醉酒鬧事兒還打你,我們才把他逮回來的,又沒把他怎麼樣,你憑什麼投訴我們啊?」

女的不依不饒得:「他喝醉怎麼啦,我報警了嗎?我讓你們跑到我家多管閒事兒了嗎?他打我怎麼啦?他是我老公我都沒說什麼,你們警察管得著嗎你們!!!」

那男的醒了酒,做了筆錄,被批評教育一番,放出來了。可是女的沒完沒了,非要投訴程宇和潘陽私闖民宅、野蠻執法、非法拘禁。

衆人交頭接耳。華子在一旁小聲兒駡,操你大爺的,有些人他媽的就是賤,就是個受虐的M體質,以後這兩口子再打架,往死裡打打出人命俺們都不管了!

羅戰實在聽不下了,最忍不了看程宇受委屈。

他撥開人群上去,橫眉立目地教育這兩口子:「我說這位大姐,你老公酒後撒瘋,還打你,這屬於家暴吧?程警官和潘警官上你家制止家暴,等於是幫了你救了你,你這人腦袋結構怎麼長得,你竟然還投訴程警官?!

女的白眼兒一翻,戳著羅戰的鼻子:「家暴怎麼了,又沒家暴你,你管得著我們家的家務事兒嗎!」

羅戰叉著腰跟女的掰扯:「家暴誰也不成啊!家暴本身就不對!」

他扭臉又開始教育那男的:「你,你,說你呐,你站起來也是一七尺高帶把兒的老爺們兒,你每天回到家幹點兒啥不好你?媳婦娶回家是拿來照顧的,你懂嗎?你閒得沒事兒,給你媳婦做幾盤小菜兒,洗洗衣服,逛逛街,買個東西,你怎麼就偏要幹這種毆打自己媳婦的事兒呢?你是爺們兒你力氣大你能打女人,你就有能耐了你?說出去不覺著丟人嗎你!」

程宇倆眼直勾勾的,一直盯著羅戰,聽他說話,心裡五味雜陳。

羅戰總是在他毫無預料的時候從地縫兒裡突然冒出來,每一次都讓他措手不及,卻又每一次都這麼貼心達意。羅戰口裡說的每一句話,竟都是程宇自個兒心裡想要說的話,只是他不願意跟人掰扯,懶得說。

那兩口子被羅戰和圍觀街坊鄰居說得有點兒訕訕的,也挺沒面子。那女的嘟囔說:「還做飯,還洗衣服……那麼好的男人,上哪兒找去啊,我就沒見過!」

羅戰說:「你沒見過不代表這世上沒有,日子都是人過出來的,就看你兩口子想怎麼過這日子!」

女的問:「你結婚了嗎?」

羅戰說:「沒呢。」

女的撇嘴說:「哼,等你這種人結婚了,以後指不定成什麼德性呢,你怎麼就知道你以後不打媳婦啊?你憑什麼編派我老公不好?!

羅戰嚷道:「怎麼著?老子要是結婚了,絕對就不會打我媳婦,絕對不欺負他!」

羅戰說話間眼角下意識地瞟著程宇,嗓門就高了起來,心頭原本憋得那口氣咕嘟咕嘟往外冒,全副意識像開了鍋似的沸騰。

「老子娶媳婦就是拿來愛的,擱在家裡寵著的!我就每天接送他上下班兒,給他做早飯,做晚飯,給他買好東西,逗他開心!是老爺們兒的就應該這麼疼媳婦,要不然就甭他媽出來現眼,甭混了,丟人!」

 

就因爲這麼一樁投訴,程宇和潘陽最終還是被叫到警務督察辦公室,調查檢討了兩個小時,下班兒時間都耽誤了。

皇城根兒腳下的局子都管得很嚴,跟某些窮鄉僻壤消息閉塞的小地方沒得比。京城遍地都是有錢有勢有權的大爺,以及各種胡攪蠻纏極難對付的小市民,個個兒都牛逼哄哄的。派出所小警帽兒每天走街串巷,搞不好就被群衆投訴刁難,工作吃力還不討好,跟三孫子似的。

程宇和潘陽排班兒經常被排到一組,小潘警官的銜兒只是警員,而程宇是二級警司,級別比潘陽高,出警時自然是那個拍板兒做决定的,惹了事兒被人投訴,也是那個擔責任的。

程宇跟督察說:「我們處理事情都很小心,依據原則,也沒弄傷對方,只是常規的治安拘留十二小時,說服教育爲主。我覺著我跟陽子沒做錯,對方就是找茬兒誣告。」

可是這年頭,單位領導都追求個政績表現,警務人員遭到投訴畢竟有違和諧社會原則風向,總歸不是個好事兒。領導把程宇和潘陽安慰了一番,又嚴肅地批評說服了幾句,最後再緩和地勸慰幾句,打一棒子再塞倆甜棗兒,這事兒就和稀泥了。

潘陽出來之後氣壞了,發牢騷:「媽的憑什麼啊!老子昨晚上值夜班兒,跟那傢伙折騰了半宿,覺都沒睡踏實,沒給我記功勞還他媽的被投訴?!丫誣告完了我還不能追究誣告人的責任,你媽的就因爲我是警察我就得受這窩囊氣啊!」

同事們也替他倆叫屈,這日子簡直沒法兒過了,以後都不敢出門執法了。

華子說:「瞧著吧,年底的督察考核獎,你們倆估計是崴泥了。程宇也夠冤的,一個月下來辦好了十個八個案子,抵不了辦砸一個,獎金又要泡湯了!」

 

羅戰的車堵在胡同口。

程宇下班兒出來,帽檐兒遮面,大衣裹在身上,帽子下邊兒露出來的下巴尖尖的。

羅戰瞧出來程宇瘦了,才一個多星期沒見,程宇的臉型好像瘦了一圈兒。別人冬天都貼膘兒長肉,程宇那張帥臉的臉蛋兒卻像凹進去似的,下巴的線線條更加冷硬,制服大衣下的身形挺拔卻極消瘦,眼底遍布紅絲。

羅戰一看程宇那樣兒,心裡就絞著了。他抬頭從後視鏡裡看到自個兒這張老臉,比程宇也好看不到哪裡去,連日來煙酒熏燎,整個兒人都萎靡了。

他特別想念程宇。

羅戰搖下車窗,伸出頭:「程宇,上車。」

程宇埋頭走路,臉色淡漠,好像沒聽見。

羅戰又喊了一句。

程宇看了他一眼,搖搖頭,從車右側繞過去。

羅戰的身子橫過去,一把打開副駕駛門,堵住胡同口,擋住程宇的去路。

羅戰躥下車,擋在程宇身前。程宇無奈地扭過臉去:「你幹嘛啊?」

羅戰下巴一抬:「上車,我有話跟你說。」

程宇搖搖頭,神色疲憊:「羅戰,我累著呢,別纏我了,成嗎?」

羅戰說:「你上車,我把話說完了就走,這回絕對不再纏你。」

程宇不動窩。他覺得羅戰又是來糾纏耍賴的。

羅戰說:「程、警、官,今兒個要麼你上車,要麼我跟您回派出所,我坐您辦公桌前跟您談話,我是老百姓我找你報警,你總不能把我轟出去吧?」

羅戰歪著頭,斜著眼兒:「怎麼著,走還是不走?」

程宇用眼光剜了羅戰一眼,穿制服的終究拗不過地痞無賴,默默地上車了。

 

羅戰開車沿著文津街,轉過北海前門,開到護城河邊。

墨藍色的冬夜華燈初上,夜燈把故宮的角樓照得明亮動人,在風寒料峭的夜景中散播出一絲淡淡的暖意,就像在乾涸的心底包藏著那麼一個人,溫存而美好,照亮漫漫長路之上、沿途每一叢陰暗坎坷的角落。

「常來這地方嗎?」羅戰問。

「嗯。」程宇點頭。

「以前前海的花鳥市,就在這附近,那時候護城河裡還能游泳呢,夏天一群光屁股小孩兒在裡邊兒游泳……我也游過,你呢?」羅戰望著程宇的側臉,英俊的輪廓被夜燈鍍成金黃色。

程宇點頭:「我也游過。」

羅戰笑了笑:「我咋就沒見過你啊?……我真希望那時候早點兒認識了你,從小就跟你玩兒,就只跟你一個人玩兒,就不會變成後來那樣兒……」

程宇說不出話。

程宇的目光深處,是文津街的陽光下碧綠如蔭的老槐樹。程爸爸拎著象棋匣子和小板凳,指縫裡夾著煙,穿著大褲衩兒和拖鞋,來護城河邊尋覓他的老棋友……

羅戰的眉心眼底,是波光粼粼的護城河面,微風拂過,泛起漣漪一片。羅爸爸悠閒地推著竹篾小車,車裡擱著他做的糖卷果和芸豆糕,從小胡同裡溜躂出來,興致勃勃地找他的老棋蜜,車馬炮殺上三百回合,一分高下……

 

程宇突然開口,睫毛簌簌抖動,眼神閃爍。

「羅戰,那天你誤會了。」

「什麼?」

程宇說:「我那天心情不好,說話急了點兒,你別往心裡去。我真沒有瞧不起你嫌你的意思,絕對沒有。」

羅戰完全沒想到程宇竟然主動道歉。

程宇這些天也想了好多,若說心裡不內疚不難受是假的,若說他沒有惦念羅戰,也是假的。

程宇深深地看了羅戰一眼:「以後,做朋友吧。」

羅戰也那樣看著程宇,眼底倒映著角樓上璀璨明亮的燈火:「不成,我跟你做不成朋友。」

程宇呆怔地看著人,就做普通朋友都不成了麼?

程宇心裡還真無法想像如果倆人就此談崩了吵翻了,形如陌路……他受不了,糾結到這份兒上,真是進退兩難。

羅戰瞇細了眼,斜斜地望著程宇,說道:「程宇我跟你不一樣,我這人有一說一,我心裡藏不住。

「我喜歡你,就是喜歡你了,我不可能假裝我不喜歡。咱倆面前現在就兩條路,要麼在一塊兒好,那種的『好』,要麼……」

程宇就連呼吸都屏住了,他以爲羅戰要說,要麼老死不相往來,就當沒認識過。

 

可是羅戰說的是:「要麼還像現在這樣兒,你在前邊兒跑,我在後邊兒追!我就一直追你,追到老,追到我哪天七老八十追不動了,你也老麼哢嚓眼兒地跑不動了,咱倆有一天都死翹咯兒屁聽蛐蛐兒了,否則我絕不會放手的我告訴你程宇!

「你甭想跟我假模假式地做什麼『朋友』,甭想甩開我,咱倆就沒朋友可做!」

程宇瞠目地看著口出狂言的羅戰,冷不防羅戰伸手過來,一把攬住程宇的腰,身形就壓了上來。

 

景山前街丁字路口拐角處車流湧動,雪亮的前車大燈在兩人臉上一閃而過。

程宇手肘橫擋下意識想要推開羅戰,羅戰用堅挺的胯骨猛地撞了一把程宇,敏感處磨蹭得程宇臉色立時就變了,警惕地四下張望,怕被人看見,媽的還穿著警服呢!

羅戰嘴角浮出一絲吊兒郎當的笑,目光卻很深沉:「程宇你知道我有多喜歡你?」

程宇目光直視,聲音沙啞:「……你能有多喜歡?」

羅戰說:「你就從來沒問過,也沒關心過,我到底有多喜歡你我喜歡你多久了。」

程宇無奈地冷笑,說:「羅戰你到底喜歡我什麼啊?我是個警察,我穿著制服,扛著肩章,戴著國徽,那感覺跟你以前熟悉接觸的那些人,都不一樣,你就覺得特新鮮,你就想跟我試試,想跟我來那個,對嗎?」

羅戰眼裡閃過一絲失望:「程宇,這話說的可不像你,我喜歡你什麼,你不明白?你就看不出來?」

 

程宇扭臉望著京城大街上川流不息的人流車流,眼裡突然有些仿徨。

他這人的性格、他的職業身份、甚至他强烈的自尊心都决定了,他絕不允許自個兒因爲一時的輕率動情而陷入無法自拔的尷尬境地。

他也確實拿不準,想不透,羅戰到底爲什麼如此執著?這麼一個人,以前遍嘗花花草草閱盡各色妖物的一個大混子,能是真心的嗎,是真的要倆人過一輩子那樣真心嗎……

羅戰啥樣兒的人沒搞過?

一個混子,丫也就沒搞過警察了,所以想嘗嘗鮮?

羅戰掰過程宇的臉,迎面逼視,低吼道:「程宇你看著我!你不是學刑偵的嗎?你不是最會察言觀色,分析罪犯心理活動,從我說的話辦的事兒裡尋找各種破綻嗎?老子早就暴露得淋漓盡致了我,咱倆人心知肚明你別裝!」

他在程宇眼眉前竪起一根手指,神情極爲嚴肅,眼底爆出燃燒的血色。

「程宇我告訴你我喜歡你什麼!我從見著你第一面兒我就喜歡你……我喜歡你那時候穿著迷彩服,防彈衣,肩上扛著槍,把我按倒在砂土堆裡,你踹了我一腳你他媽的竟然還吼我,你擊斃了兩個壞蛋還踹殘了四個,你救了我的命……

「程宇我喜歡看你笑,每一回你垂下眼睛,小眼睫毛一抖,嘴角微微地一翹,還挺靦腆的小樣兒,然後臉蛋兒上旋出個酒窩……特可愛,我特喜歡!

「我喜歡看你吃飯,吃我做的飯,我住在大雜院兒裡每天晚上給你做飯,看著你端起飯碗呼嚕呼嚕地吃,一碗一碗地添飯,嘴角上掛著幾顆米粒兒的傻樣兒……我那時候就想,這輩子要是就能這麼過,該有多好!我以前不懂事兒,現在才明白這滋味兒,我喜歡的人終於吃上我做的這口飯了,我爲這一天等了五年你終於吃上了,這他媽的絕對是老子的福!」

 

程宇呆呆地望著羅戰,神情緩緩陷入怔忡,眼底最深處每一叢變幻的光彩都顯示著極度的震動,鍍金的側影像一尊靜止的雕塑。

羅戰自顧自地說,嘴唇顫抖,情緒激動,已經顧不上琢磨程宇的表情。

「程宇你這人還特挑食,你其實可難伺候了,你比我店裡的客人還麻煩!你吃韭菜打嗝兒,吃油炸的煩噁心,吃個葡萄檸檬的酸水果你竟然還會胃疼,臭毛病一大堆,可邪乎了你!我給你做飯都小心翼翼得,挑你愛吃的東西做……

「程宇你這人脾氣也不好,你對我好話從來沒一句,一張嘴就是訓人,嫌我這個不好、那個不好的!動不動地眉毛一擰,眼兒一瞪,粗著嗓子,那警察大爺的架子就端起來了,就編派我,呲得我!……」

羅戰兩隻手攥成拳頭,攥得緊緊的,連珠炮似的:「程宇我覺得要是換個別的人,早就忍不了你這號兒了,要不然你丫相了這麼多次親,一次都沒成吧?人家爲啥要甩你啊?不甩你甩誰啊,也就是我能受著你!

「程宇我覺得你這人,就是臉色不好看,說話也不好聽,你其實對我好著呢!我都淪落成階下囚了,我老爸不認我了,好多兄弟都散夥了,我傍家兒也跑了,傍別人去了,可是你……你那時候怎麼就……」

羅戰的聲音突然就哽了,喉頭抖動,眼底驀然湧出潮漉漉的水霧,分明彌漫了若干年前那個夏夜、青黑色濃郁的山巒中血色滔天的回憶。

「程宇,程宇我知道你不愛聽我提那件事兒,可是我能說我喜歡我那時候抱著你、背著你嗎,你渾身是血躺在我懷裡,你看著我的眼睛,我攥著你的手!

「程宇我本來判了八年,如果沒有發生過那件事兒,我現在應該還蹲在監獄裡苦熬著,你知道我爲什麼出來了?!是因爲你!

「就是因爲你,程宇,我减刑了,他們說我救了兩個警察,有悔過自新表現,所以給我减刑三年!在監獄裡我每天都想的是你,我在勞改農場每天賣力做工,從來不打架不鬧事,他們打我我都忍著捱著不還手!別人鬥毆我裝死,別人越獄我留守,別人襲警我堵槍眼,因爲我想早點兒出來我想跟你好!

「結果他們說我改造得好,是勞改模範,竟然又給我减刑了一年半,我才蹲了三年半我就重見天日了!程宇,這些都是因爲你,你那一條胳膊救了我一命,然後又換了我五年,五年!你明白了嗎程宇!!!」

 

羅戰眼前是程宇震驚而蒼白的面孔,兩個人瞳仁裡閃爍著深邃的漩渦,水霧淋漓,思緒彷彿隨著渦流倒退回若干年前,而一切的一切在殘破的肢體浴血磨難歷經生死的那一刻,早已經命中注定。

羅戰腦海裡閃回著一幕又一幕,是他剃著囚犯頭,坐在冷硬的木板小床上,從鐵栅欄小窗裡看月亮,想念帥帥的小程警官。

冰冷的水柱澆在赤裸的身體上,凍得痙攣發抖。

堅硬的大皮靴踹在他肚子上,一腳,兩腳,踹到他胃出血,抱頭蜷縮在牆角,强忍著一聲兒都不吭。

蘿蔔秧子熬白菜吃進嘴裡,都化作那一包糖卷果軟軟糯糯甜甜的滋味兒,那是殘存的美好記憶裡程宇的味道。

黑暗中,木板小床上,借著微弱的光亮,他用指甲蓋兒在枕邊牆壁上刻下「程宇」兩個字,晚上睡不著覺,就用手指撫摸那個名字……

程宇……

程宇……

程宇……

「如果事情可以推倒了重來,我真不在乎爲了你多坐五年牢只要能換回來你一個完好無損的人!可是那已經不可能了!所以我的心也回不來了老子他媽的就是喜歡你!!!」

羅戰噴著,吼著,一字字,一句句,訴說著他當年最後一面兒與程宇分離,每一天,每一夜,心心念念期盼渴望的這份兒感情,吼得肝膽俱碎、撕心裂肺,血色彌漫的目光彷彿能射穿激蕩程宇的靈魂。

程宇從羅戰眉間眸底挖掘出的是深重的迷戀與痴纏。

羅戰從程宇眼中分明看到了極度的震撼與動容。

下一秒,沒有遲疑,羅戰欠身把嘴唇籠罩上來的時候程宇一動都沒動,徹底失去了思考和抗拒的能力。

羅戰雙手捧著程宇的臉,手指關節繃成白色,像攥著自個兒那一顆血肉滴淌的心,而程宇就是他的心肝兒。

愛到骨髓裡的濃重熱烈的吻像一把野火燎過程宇的思維,粗暴地碾壓著,忘情地吸吮著,唇齒間迸發的熱度强烈地溫暖著彼此,再無法掩飾,也無從拒絕,最後一絲神智徹底撕絞成寒風中呼嘯紛飛的碎片。

 

大街上無數輛車呼嘯而過,無數雙眼睛側目注視。

兩枚糾纏的剪影,以最美好親暱的姿勢投射在故宮角樓明亮的一隅,輪廓流蕩著歲月中沉澱出的激情。只是生命中最短暫的一瞬間,卻彷彿是地老天荒,讓羅戰在那一刻選擇孤注一擲,讓程宇破繭而出不再糾結畏懼……

一輛過路的無軌電車,車廂窗戶裡探出一排好幾顆腦袋,齊聲大吼:「再來一個,啵兒一個!」

另一輛車裡倆小姑娘放聲尖叫:「帥呆了,真爺們兒!支持你們!」

還有一輛車裡傳出一聲悠長的口哨,坐在副駕位的男人伸手摟過開車的小帥哥兒,心滿意足地吻下去……

 

濃膩糾纏的一吻最終分開,唇邊尚有藕斷絲連的口水,身體流連顫抖的餘波騙不了人。

「程宇……」

羅戰兩手捏著程宇的腰,兩眼血紅,眼底映出程宇震動恍惚的臉。

「程宇……」羅戰聲音鏗鏘嘶啞,「程宇我不會强迫你,不逼你做選擇,你慢慢想吧,你想一輩子我就等一輩子。我知道你最近忙,我,我,我打算去南方待一陣子再說……」

程宇腦子都快不轉動了,這時候才反應過來:「……你要去哪兒?」

羅戰眼裡是那一份兒極爲要强的固執,說:「程宇,咱倆之間該說的,能說的,我都說完了。你也不用再煩我,我不會再纏著你討人嫌,你自個兒好好想吧!可能我這人在你心裡,永遠就是一顆爛草,你永遠都看不上,可是我敢說,這世上除了你親媽,再沒第二個人能像我這樣兒對你!

「程宇你將來會後悔嗎?你後悔嗎?!我從來沒後悔過認識你,我永遠都不會後悔!」

 

羅戰說完這話,向後撤了兩大步,眼底奔湧出近乎委屈的紅潮,與程宇咫尺相望,心肝兒都抽得疼了。

「程宇,我晚上八點的飛機,去上海,待一陣子,不打攪你了。」

羅戰說完扭頭就走,不給程宇再說話的機會。

「羅戰,你給我回來!你,你回來……」

程宇下意識地邁出腳步追上去,這人要走?這人沒事兒跑外地幹什麼啊?!

羅戰發動車子,最後深深地看了程宇的一眼,猛踩一腳油門兒,車子快速地併入快車道,鐵灰色的身影匯入茫茫人海車流。

闌珊綿延的燈火融匯成一幅光影交錯的圖案,在程宇的眼前逐漸模糊成點點光圈兒,只剩下羅戰那一句句掏心掏肺的嘶吼,一遍遍在他耳邊轟然迴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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