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河從恍惚中一清醒過來,便發覺自己的身子變得乾乾淨淨,十分清爽,就連戰無絕也已穿戴整齊,坐在床沿邊凝視著自己。

再往四周看去,似乎已有天將大白的跡象,幾束晨曦透過門縫穿透了進來。

「……我暈過去了?」清河眨了眨眼,不敢置信道。

「嗯,高潮的瞬間就暈過去了。」戰無絕摸著他仍有些病態嫣紅的臉頰,神情滿是疼惜與不捨。

「那你不就……」清河自責地看著他,心知男人在那種情況下肯定不願繼續盡興。

「沒關係的,能那樣抱著你,我就心滿意足了。」

戰無絕自然毫不在意,卻不知清河為了想在昨晚上帶給他美好的最後一夜回憶,做了多麼大的努力。

「我……」清河再度眨了眨眼,陡然眼眶一紅,「我真沒用……」

戰無絕悚然一驚,連忙抱住他,抓起衣袖抹著他眼角,慌亂地詢問:「你怎麼了?別哭了,不要緊的,我一點都沒……」

「我…我沒事……只是想到你就要去凶險難測的海上尋藥,就忍不住……」清河往他衣袖蹭了蹭臉頰,過了好一會兒才勉強平復低落的情緒。

戰無絕還是首次見著清河情緒崩潰的可憐模樣,不禁有些手足無措,笨拙地安慰道:「你不用擔心,跟隨我出去的都是慣於海戰的精兵良將,而且最遲三個月內,無論有沒有成功,我都會趕回來陪你!你一定要等著我!」

聽著男人斬釘截鐵的誓言,清河沉默了一會兒,才在對方察覺出任何不對勁之前開口道:「放心吧……御醫說我還有半年的時間,我一定等著你回來。」

「嗯……若非真是無計可施了,我真不願在這時離開你。」戰無絕摸著他變得有些乾枯的長髮,一抹凶光在眸底掠過,心底暗暗發誓待清河的病症痊癒後,他絕對要大殺特殺,為他報仇。

「海上凶險,你務必珍重。」

「你也是,每日都要按時吃藥,可不能耍賴不吃。」

「嗯,我會的,你也是啊,出海前記得要先拜祭海神。」

「已經吩咐好了……」

兩人依偎在一起喁喁細語,都捨不得離開對方。

「清河……不要輕易離開我……」說到最後,戰無玦的眼眶也紅了,彎腰抱著他,埋首貼在他的頸窩邊,如同一頭被逼至窮途末路的野獸般哽咽道:「若是失去你……我不知道自己一個人該怎麼活下去……」

聽見男人心底果然是這般想的,清河心頭像被針刺般無比疼痛。明明是個高高在上帝王般的人物,卻雙目充紅,在自己面前露出卑微、祈求的神情,就連嗓音都微微顫抖著……

這副模樣一點都不適合他……

一點都不適合……

最終,清河聽見自己以沙啞的嗓音回應他道:「不會的…我怎麼捨得讓你難過……」

我更不捨得……害你變得一失去我便毀了整個人生,不值得的,完全不值得……

清河淚眼望著他,卻無法將心底的聲音準確地傳達出去。

自從得知自己時日無多後,清河甚至暗暗祈禱戰無絕能少愛自己一點,只要少一點點就行了……

所謂情深不壽,又豈止是古人虛構的警語。

「清河,一定要等我回來,到那時,我們再也不分開……」

無論再如何不捨,戰無絕仍是不得不起身離去,投身入往茫茫大海中為命懸一線的心愛之人求取長生不老的仙藥。

清河呆呆地側躺在床鋪上,凝望著男人消失的方向,一時竟是癡了。

直到一道斷斷續續的嗚咽聲傳入耳內,才打斷了清河神思恍惚的狀態。

只見一名面貌清秀的侍女捧著盛滿熱水的銅盆緩緩走了進來,極力咬牙忍住了,滑過臉頰淚水卻仍滴落到水中,濺出一朵朵水花。

清河無奈地嘆了口氣。

「萱兒,妳怎麼又哭了?」

名喚「萱兒」的侍女極沒氣勢地瞪了他一眼,將銅盆放下,邊從架子上取下一條乾淨毛巾放入盆內浸濕,邊泣訴道:「我哭殿下對戰將軍太過狠心,哪…哪有什麼神藥可以再延緩殿下的病情半年……根本是騙他的…都是假的……嗚嗚……若戰將軍回來晚了,沒有見著殿下最後一面,不知會有多傷心哪……」

萱兒無心的話語,像是一柄銳利的刀直直插入清河的心底,他的臉龐霎時雪白一片,忍不住又開始咳嗽。

「咳…咳咳……妳不明白,若讓他見著我生生嚥氣的那一剎那,事情才會真的糟了……」清河自言自語著,嘴角揚起一抹苦笑:「他這人哪,我太過瞭解他了……」

萱兒抬手抹著眼角,淚眼朦朧地嘟嚷道:「我就是不懂…我還是無法理解殿下為什麼要瞞著戰將軍……殿下現在這麼虛弱,正是需要戰將軍陪著的時候,為什麼反而設計讓戰將軍離開呢?」

清河搖了搖首,神情惆悵:「若是旁人或許可以如此,偏偏他是戰無絕,明知不可行,仍為了成功和我在一起不惜做出巨大犧牲的戰無絕,試想,若我驟然永遠地離開他,他會做出何種瘋狂舉動?」

「莫非,殿下是擔心戰將軍會想不開……為您殉情嗎?」萱兒一怔,怯生生地囁嚅出口。

清河眉宇間的愁思更加濃厚。

「不錯……他這人性格激烈、奮進,一旦決定任何事,都會立刻且堅決地執行,若在戰場上,他會是一名殺伐果決的好將軍,若在情場上……一個不小心,便容易落得玉石俱焚的下場……」

萱兒聞言不由得一陣心驚。

「殿下……」

「是我的錯,從我想要得到他的那一刻起,我就用錯了方法……」清河一時悲從中來,再也按捺不住地潸然淚下,自責道:「是我引誘他,不讓他喜歡上別人,又搖擺不定地不肯給他一個準信,害得他全副心神不得不繫在我的身上,為我憂而憂,為我喜而喜,而今,我終於為自己昔日的任性妄為付出代價……」

見他哭得上氣不接下氣,萱兒從來沒見他這樣做,駭得手足無措,「殿下,您別嚇我啊,不要想得太多,不過就是兩個人相愛不是嗎?」

「若我能陪他一輩子,自然沒有任何問題,偏偏我太過大意,人心不察……」清河臉上滿是悔恨神情,「無絕犯下的殺業,我仍可用國運為他分散承擔,但他若是選擇自我了斷,不墮輪迴,我卻是再也找不到他了……」

今生已無機會陪心愛之人度過人生種種風景,清河只能冀望來生和他再續前緣,但這得有一個前提,那就是戰無絕不能做出傻事。

「殿下,你別這樣……」萱兒上前輕拍他的背脊,眼圈也跟著一紅。

「無絕不信神佛,不信輪迴,不信人有前世今生之說,要說服他不做傻事,太難、太難,而我,也沒有時間了……」

清河淚眼朦朧,兀自喃喃自語著。戰無絕才二十多歲,還有大把的美好人生等待他去揮灑,絕不能因為自己的因素而中途斷折,他誓要逆天改命!

「萱兒,即刻派人請七絕大師前來,我要為無絕做最後一件事……」

「是。」

 

「阿彌陀佛,太子殿下您突然召見貧僧前來,不知有何吩咐?」七絕看上去只是一名中等身材、模樣樸實的中年和尚,雙眸卻無比圓潤晶亮,身著袈裟,手裡捻著念珠,語調沉靜地看著神態虛弱的清河詢問道。

清河心知自己時日無多,不再和他打機鋒,直言說道:「我有一事,欲交付與您。」

「請殿下直說。」七絕也回得很乾脆。

「我要您幫我騙一個人。」

七絕口念一聲佛號,似乎看穿了些什麼,眉頭微蹙道:「殿下,您不似執念這般深重的人。」

「錯了,」清河無奈笑道:「是人,都割捨不下執念。正所謂『情不深,不生婆娑,愛不生,不墮輪迴』,就因為世人無一不是慾念深重,所以才有了這個世界,才有了佛家口中難以逃脫的輪迴。」

「殿下早已看破虛妄,心如明鏡,何不放下一切,回頭是岸?」七絕不動聲色地再度勸道。

清河微搖首,坦言道:「我可以放下世間任何一切,卻惟獨無法放下他。」

「阿彌陀佛……」

「大師還記得初次會面時,您曾說過的話嗎?您說,世道紊亂、民不聊生,無絕乃天地煞氣匯聚而生的凶星,爬的位置越高、殺的人越多,最好儘早放他離開,否則王朝氣運將終結在他手上,直到認真看了我兩眼,才又說,佛祖原來早有安排,我是世間唯一能度他之人……」

七絕聞言一怔,深深地看向清河:「好些年前的事了,沒想到殿下仍記得一清二楚。」

清河神情恍惚,語氣幽然道:「而今,我這能度他之人,卻是要先一步離去了,先前種種惠民濟世的措施想必也將付諸流水,天道當真不可違嗎?」

「……」七絕有心勸解,卻是無話可說。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天道運轉最是無情,任誰都逃脫不過,也違抗不得。

清河也知道他不會給自己答案,只是幽幽地繼續說道:「無絕心底已有了自我了斷的決絕念頭,但我太過瞭解他了,在他死前,必定會先殺盡所有他認為該死的人,除非我能起死回生,否則此事任誰來都阻擋不了,我只是希望大師能在適當的時機點前去見他,勸他放下心中的戾氣,化解他自裁的念頭,跟他說您願以佈施天下整整十年的功德,去換取一個百年後他能重遇我轉世之身的緣份。」

得知太子殿下居然是要自己撒下這麼一個彌天大謊,七絕差點啞口無言。

「這……實話說,貧僧並無如此大的能耐。」

見向來如石佛般沉穩的七絕大師一臉窘迫貌,清河的臉上也不禁露出一抹促狹的笑容:「所以我早先就說了,希望您能幫我『騙』他。」

「但戰將軍似乎不信輪迴之說……」

清河打斷他道:「他會信的,關於輪迴一事,我曾一再地暗示過他,當他發現到最後無論如何都挽救不了我時,只要還有一點點能再見著我一面的希望,他就會信的。」

七絕苦著一張臉。

「貧僧曾聽聞戰將軍即將前往東海尋找長生不老之藥,若他真的找著了、也吃了……」然後在百年後發現這什麼用佈施功德換來的「緣份」根本是假的,他那些窩在寺廟內的徒子徒孫們會不會被他一怒之下屠戮個乾淨啊?

「呵,什麼東海有長生不老藥的傳聞是假的,那是我隨意用一本從庫房深處掏出來的航海日誌當根據杜撰出來的謠言,隨後再派人傳到商氏的大公子手上,他早就選定倒戈的一方,自然不願無絕時刻護在我身旁,便想方設法地替我散播出去這個假消息了。」清河不以為意道。若非如此,在這種情況下戰無絕恐怕死也不會離開自己一步。

乍然得知事實,七絕整個人都石化了,萬萬也沒想到外表正派光明的太子殿下,會腹黑地一步步設計了這整件事。

「若我在無絕懷中活生生地斷了氣息,第一時間的衝擊肯定會使得他痛不欲生,但有了去東海求藥的這一遭後,距離一遠遠拉開,人的腦袋就會比較清醒,心情也能慢慢地調適,待他一無所獲地回來後,就算發現我已離開人世,相信也不是那麼不能接受了。」

清河想當然爾地陳述想法,卻無論如何也想像不到,戰無絕對於他的深情執念,根本不是拉遠一段距離就能輕易化解得開的。

更萬萬料想不到,自己散播出去的謠言居然誤打誤撞地成真了,戰無絕真的從東海求得了長生不老藥回來,但俗話說希望有多大,絕望就有多深,當戰無絕捧著莫大「希望」回來,見著的卻是清河冰涼以久的屍首,當下內心的絕望當真是傾三江之水也無法沖散。

清河又說道:「大師莫要擔心,待無絕打消自我了斷的念頭,極大可能選擇隱退,天地煞氣自會隨之散去,幾十年時間過去,無絕自然過世墮入輪迴後,肯定也要在奈何橋上喝下一碗孟婆湯,忘卻前世種種,百年後會是什麼情況,根本也就不重要了。」

各自墮入輪迴後,能否再續前緣,卻是無法強求之事,清河也只能放寬心不去執著。

七絕默默無語許久,最終只感歎了一句:「殿下當真狠得下心哪……」

明明都病入膏肓了,最需要那人陪伴在身邊的時候,卻親自將那人推向東海,更施展種種手段不許對方殉情,當真擔得起「狠心」兩個字,不過這「狠」字,卻是用在了他自己身上。

清河並沒有否認,僅自嘲一笑道:「呵,他曾怪我,說我對他太過殘忍,他又何曾瞭解……我對自己才是真狠心。」

「阿彌陀佛,雖然這是殿下的遺願,但出家人不打誑語……」七絕遲疑著,露出一臉左右為難的神情。

「大師,我……咳!咳咳……」清河一陣情急,正待說些什麼,卻猛地咳了起來,沒多久便咳出了一手帕的血。

「殿下!」七絕見狀大吃一驚,「您還好吧?是否要叫御醫進來?!」

「咳咳……沒關係的…咳,大師,拜託您一定要幫我……」清河不管唇邊的血漬,只是神情執著地盯著他。

「……」

「大師…求您了……否則我死也無法瞑目……」

「……好吧,我幫殿下這個忙。」七絕嘆了口氣後答應下來,心底卻是暗自下定決心,待騙過戰無絕後,自己一定要去佈施天下十年積攢功德,為這一對有情人日夜祈禱他們百年後能再重逢。

「大師,謝謝您了……」清河如釋重負,半垂眼眸微微一笑,低聲說道:「我只願他這一生平安喜樂,歲月靜好,下輩子別再遇見像我這般的狠心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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