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操場動武

   

過幾天,輪到各個班洗澡。年後的第一輪兒澡,大夥歡歡喜喜,洗掉一年坐牢的晦氣與陰霾。

羅強肩膀上搭著毛巾,趿拉著他的布鞋,搖搖晃晃走進更衣室,身後帶著七班一群老少爺們兒,浩浩蕩蕩的。

以前他們班每回洗澡,都是這麼個情形:胡岩是他們澡堂子裡的老大,寶貝,香餑餑;胡岩佔定一個條凳,脫了衣服,然後慢條斯理跩著步子往裡走,屁股活靈活現地扭著,身後跟一串人,看小狐狸用哪個噴頭,一群人都去擠那個噴頭,蹭來蹭去……

現在形勢不同了,現在是羅老二往更衣室裡一站,開始乾脆俐落地脫衣服,衣服褲子扒了,露出一身讓爺們兒粗喘讓娘們兒尖叫的肌肉(可惜了這裡就沒娘們)。羅強脫光了,赤著腳,肩膀上仍然搭著毛巾,胯下耷拉著一隻大鳥兒。兩旁人紛紛讓路,點頭哈腰,一串人跟在後面,看羅強遛鳥。

五六七八班的人每回都一起洗,四十個人,就搶那麼幾個噴頭,搶瘋了,有的人恨不得竄起來,把蓮蓬噴頭抱到自個兒懷裡。

七班每人手裡一把肥皂頭,仔細一看,都忒麼是年三十夜裡玩兒剩下的麻將牌。

邵三爺下命令了,你們自己把非法賭具都處理掉,別等著我下手清監!

大夥說三爺你讓我們把麻將留著吧,我們明年三十兒晚上還用呢!

邵鈞說,明年還玩兒?等著讓監區長削你們嗎?趕快銷毀罪證!

於是大夥今天洗澡,每人捧一把賭具,在自己身上狂搓,拚命地就地銷毀。

順子負責搓掉所有的餅,刺蝟負責搓掉所有的萬。

胡岩說他搓條子,拿幾塊小肥皂牌在身上畫花兒似的打圈。

羅強拿了幾張北風,在脖頸胸口上搓洗。就是前晚邵鈞自摸了好幾把怎麼也摸不著的北風,其實當時都讓羅強攥手心兒裡藏著呢。老子沒讓你摸,你個三饅頭想自摸?甭想。

羅強看著那幾張北風在手心裡慢慢融化成柔軟的泡沫,再漸漸破碎,消融……

他用力搓了搓臉,水流沿著胸溝往小腹匯聚,兩腿之間的毛髮被熱水燙得烏黑、濃密、油亮。

胡岩也擠在一個噴頭洗。他個子稍微矮半頭,擠著洗就吃虧,羅強接到的是乾淨水,落到他這兒,就是羅強身上的肥皂水。

胡岩背身對著羅強,彎腰撿東西,用屁股拱了羅強一下,有意無意拱到羅強腿上,屁股狠狠揉蹭了一把大鳥兒……

羅強半瞇著眼,不吭聲,沒理他。

胡岩也不吭聲,若無其事。

監獄裡這種事兒,也是常見,講究個你情我願,不強求,也強求不來。所以胡岩什麼也不說,羅老二你願意就是願意,你心裡不樂意就算了。

隔壁噴頭,一個犯人給另一個搓了一會兒後背,兩個人默默地溜到牆旮旯,一個人手撐著牆,把另一個罩在臂彎裡……

那兩個犯人平時總在一起,走路並排走,食堂一桌吃飯,在廠房裡這個幫那個做工,私底下那個幫這個洗衣服,儲蓄卡裡的錢算計著一起花。

犯人的澡堂子是有監控器的,管教們知道他們在幹什麼,犯人也知道管教在看。雙方互有默契,只要別做得太過分,不能強迫,不准爆菊,兩廂情願的事兒睜一眼閉一眼,管太嚴了一群爺們兒憋壞了,真能憋出事。

胡岩以前也有個特別要好的獄友,同吃同住,晚上一個偷偷溜到另一個鋪上。胡岩從來不用自己洗衣服,不用自個兒打飯,也不用做廠房裡的重活兒。

後來,他的朋友刑滿出獄了。出去那天倆人也抱頭依依不捨分別了半天,海誓山盟。

之後胡岩也收到過幾回信,拿著當寶貝似的。

再往後,就沒有信了。

後來有一天在操場上出完操,胡岩哭了一回。這人突然就蹲在地上,放聲大哭,圍觀的人拽都拽不起來,乾嚎,把早飯都吐出來了。

哭完也就徹底結束了,他也沒想不開,沒有夜裡偷偷拿根褲腰帶上吊什麼的。

牢號裡獄友問他:「小狐狸,你出去以後不會找內誰算帳去吧?不會再像以前那樣兒,拿把刀,直接把負心漢給捅了吧!」

胡岩搖頭:「不會。」

「出去以後,就過新生活了,就不應該惦記著坐牢的事兒,不應該還記著以前的人。他出去了,認識新的人,我也高興。我遲早也有出去的那天。」

澡堂子犄角旮旯裡傳來壓抑的粗喘的聲音。

胡岩默默地看羅老二洗澡,瞟著這人前有凸鳥後有翹臀、特爺們兒特陽剛的身形,看了好半天。

他自個兒打肥皂,手在身上很享受地打圈兒,全身塗滿陶醉的泡沫,手心兒裡捏的,是羅強畫的那只大號「么雞」。

胡岩在澡堂子偷看羅強遛鳥,有人通過監視器,同樣也在偷看羅強遛鳥。

澡堂更衣室裡就有一名管教,坐在門口,手裡拿張報紙,有一眼沒一眼地監督大夥洗澡。邵鈞從來不攬那個活兒,每次都讓值同一班的其他管教去盯澡堂子。

邵鈞不能盯這個。他往澡堂子裡一坐,這不就跟一個普通正常的男人坐那兒圍觀一群前凸後翹身材噴血的大姑娘洗澡一樣的感覺嗎?如果哪個都沒看中,還好,相安無事,萬一當場看上哪個,當場就犯抽了……

因此,他每次都躲監看室,拿監視器看。

一開始還特新鮮,後來看傷了,視覺神經習慣了那種刺激,精神徹底鬆弛了,倦怠了。看胡岩扭個屁股,刺蝟摳個腳丫子,或者三班老癩子、王豹幾個凶茬的那一身腱子橫肉,邵鈞早都看膩歪了,其實挺乏味的。

邵鈞看著羅強晃著大鳥從水簾子裡走出來,斧劈刀削一般堅硬的前額眉骨之下,眼神仍舊冷漠,視旁人如無物。

誰的鳥大不大的,邵三爺最清楚了。辦公室抽屜裡就有一把尺子,他剛來清河那會兒,閒得極其無聊和齷齪,坐在監看小螢幕前,一手托著腮,另一手就拿個尺子,浴室裡走出來一個條順的爺們兒,他趕緊把尺子豎著擺上去,「啪」一量,瞄那個尺寸和比例。

捱過那一段時期強烈的生理衝動與新鮮刺激感,他現在看見誰都好比是池子裡搓洗乾淨待宰上鍋的白條豬,沒什麼性慾感覺。

騷狐狸的小動作、小心思,也讓邵鈞看個正著。

胡岩那一揉蹭,羅強面無表情低頭看了看,憋火不禁蹭,慢慢地半勃起了。

羅強把毛巾往後肩一順,沒出去,在人來人往的小澡堂裡晃悠著走到牆角。

羅老二背對著人,一手扒著牆,額頭用力抵著,另一隻手伸到自己兩腿之間……

監視器靜默著,沒有聲音,邵鈞默不作聲地看著,注視著羅強極其細微隱忍的動作。這人肩膀微抖,脊樑上一條條肌肉舒緩地顫動,然後慢慢繃緊,一條手臂青筋凸起……

羅強似乎有些難受,腦門抵著濕漉漉的牆狠狠蹭著,喘著粗氣,強壯的臀部用力抖了幾下,跟那面牆較勁。

邵鈞的喉結也跟著抖,一隻手攥著遙控器,彷彿不由自主,手指跟著暗暗使勁,揉搓那只硬邦邦的長條狀的遙控器。

他驀然挪開視線,起身燥鬱地在屋裡轉了一圈,然後又坐回來,張大眼,屏住呼吸,繼續對著視頻裡的人發呆……

羅強後腦微微一扯,渾身肌肉驟然鬆懈下來,一梭子飽滿暢快地射到牆上,終於爽快了。

邵鈞這邊兒,看得正緊張,手指頭也跟著一梭子下去,把遙控器的電池蓋給捏碎了……  

  

那段平凡又特殊的日子,一大隊的隊長管教們慢慢都發覺了,邵三爺每回值班,來得越來越早,下班越來越晚,歇假的時間越來越短。

邵三爺經常五點多天還沒亮就跑到監道裡晃悠,黑燈瞎火,隔著門看,巡視。值完二十四小時的班,看不出一絲一毫疲倦,精力極其充沛,第二天早上在大操場上喊號,做操,磨蹭著不走。原本應該上一天,歇兩天,邵鈞時不時地跟田隊、王管他們倒班,恨不得只歇一天,就屁股顛著又跑回來,上班上得鬥志昂揚,渾身每個毛孔都冒出一汩一汩亟待宣洩的過剩精力……

晚上熄燈前,邵鈞沿著監道笑瞇瞇地走過,嘴角歪著,跟每個牢號小窗口探出來的腦袋點點頭。

「邵警官,辛苦了,回見了您呐!」

有犯人跟他打招呼,知道他明天歇班,後天再回來。

「明天我不在,你們給我好好練,後天上場都給爺爭氣哈!」

邵鈞拿手指點著那一個個的。

羅強背著身,側過頭給邵鈞拋了個眼兒,若有若無的。

邵鈞對這人勾勾手。

羅強慢慢地走到跟前,隔著門,壓迫性的眼神把人籠罩,卻沒什麼戾氣。

「改天去我們訓練房,我教你兩手,咱倆練練。」邵鈞發出約戰。

羅強唇邊浮出嘲弄的笑意,就你還跟老子練練?咱倆誰練誰?

「成,咱練練。」

羅強也想起那天在小樹叢裡壓倒的人,不由自主地笑了,難得露出個笑模樣兒,眼角湧出一片極富滄桑感的紋路,很性感。  

 

邵鈞說的後天上場給三爺爺爭氣,說的是清河本年度的籃球聯賽。

他們清河監獄有打籃球的優良傳統。這年月正經的事業單位、學校,都有足球傳統校、游泳傳統校什麼的各種說法,監獄系統裡也有。

清河監獄的籃球隊很牛掰,曾經最風光的一年,他們獄警代表隊和犯人代表隊兩支籃球隊,在北京市監獄系統一年一度的杯賽中雙雙奪冠。這幾年衰落了,沒當年那麼猛,曾經的主力高中鋒和得分王轉業調職的調職,刑滿出獄的出獄,都已經出去了的犯人你又不能給人家拎回來幫忙打杯賽。即便如此,剩下這一群歪瓜裂棗,也能湊合組織起一個像模像樣的業餘聯賽。

也恰恰因為是重刑犯監獄,年輕力壯火力充沛四肢發達頭腦也很不簡單的犯人,特別多,你不給他們找點兒業餘活動充分發洩剩餘精力,轉眼他就給你另尋各種非法管道發洩去了。

聯賽組織得也特有意思,模仿美國職業聯賽的東西分區,他們也搞個分區,一二三監區是東部賽區,隔壁往西五裡地開外的四五六監區屬於西部賽區,抽籤排出日程,交叉循環,每個週日連打八場比賽,甭提多熱鬧了,犯人們打球可開心了。

邵鈞手底下四個班,會打球的人全部拎出來,湊成一個隊,實力可也不弱,在他們東部賽區,賽季初始就已連贏兩場。

第三場,勢在必得,他們的對手恰恰就是田隊長手下那幾個班組成的隊伍。大夥都住一個監道,平時抬頭不見低頭見,都忒麼是熟人。越是熟人,才越較勁,這場誰都不想輸,誰都輸不起,輸了往後在一個食堂裡啃黃瓜都抬不起頭。

比賽還沒開始,觀眾席上就特別熱鬧。

「邵三爺他們隊一準兒贏,咱們東區奪冠熱門!」

「狗屁,他們隊都沒中鋒,一群小矬個兒!田隊贏!」

「賭什麼的?!」

「一條兒大中華,賭嗎?!」

邵鈞一早上就跑到各間牢號,揮舞著警棍,做戰前動員,幾名主力隊員摩拳擦掌,戰鬥欲望熱火朝天。

邵鈞發覺羅老二有些沉默,跟前幾天逗趣臭貧時判若兩人,耍單兒呆坐在床上。

「噯,你什麼狀態啊?成不成啊?你可首發!」

邵鈞對這人吼了一句:「給咱戳直了!我還指著你拿分呢!」

羅強看了邵鈞一眼,神情冷漠,眼底有兩塊紅斑,默然地下床,繫褲子,穿鞋。

邵鈞有點兒莫名。雖然接觸時間長了,他心裡還是拿不準,他覺著自個兒從來就沒有真正瞭解羅強這個人。最近監獄裡風平浪靜,也不用憋著削人算計人了,更沒人敢算計羅強,這人每天心裡究竟都琢磨些什麼?

大夥排隊走出去的工夫,胡岩故意拖在最後,扽了一把邵鈞。

胡岩踮腳湊到他耳朵邊兒,壓低聲音快速說了一句話。

邵鈞驀地瞪大眼:「真的假的?」

胡岩使勁點頭:「昨晚上送進來的信,當時強哥那臉色就全變了。我們都不知道怎麼回事兒,他就是不說。今兒早上我趁他上廁所麼,我就偷看了一眼那信……」

邵鈞完全沒想到臨場又出這事兒:「那這人……」

邵鈞想了想,趕緊說:「別讓羅強上了,換別人打,我跟他談談。」

可是一進到籃球場邊,比賽氣氛把大夥的情緒迅速調動起來,首發陣容擼開袖子系緊褲腰帶就上了,這時候邵鈞再想往回喊這人,竟然沒喊住。

這場比賽算是兩強相遇,勢均力敵,首發上場兩撥人,一上去就拚了,從比賽頭一聲哨響,節奏就特別快,爭搶極為激烈。

七班的鐵三角傳接配合默契,但是對方有高中鋒,整體海拔明顯佔據優勢。

七班打球以前有大黑,一米八八的高度,天然一尊空霸,往三秒區裡一站,其他人填鴨似的給這廝餵球,就夠了。可是大黑已經退隊出獄,現有這撥人,順子和羅強倒是很能扛,但是倆人都不高,只有一米七七、七八差不多,只能打雙前鋒。

比分膠著上升,拉不開差距,雙方都急,羅強帶球往裡突,直接讓對方兩個人合夥撞了出去。

他那個體重都能讓人撞飛,懷裡抱著球騰空橫著從籃球架子旁邊飛過去。

「犯規!丫的犯規了!」邵鈞踩著凳子嚎叫。他比誰都急。

羅強從地上爬起來,球夾在臂彎裡,沒有直接丟還給裁判,眼神陰冷。

邵鈞在場邊看著,低聲迅速跟裁判說:「我們隊換人,趕緊把羅強換下來。」

他是看出羅強情緒不對,有點兒要急。這麼些日子風平浪靜,羅老二真的很久沒有如此陰鬱暴躁。

他本能地覺著要出事兒,他不想讓羅強出事兒。

裁判打手勢換人,羅強強硬地甩了邵鈞一眼,竟然拒絕下場。

田正義手下那個隊也不是善茬,裡邊兒就有三班的老癩子和王豹,跟五六七八班從來就不對付。

尤其上回王豹被羅強用牙刷爆菊,好多人都瞧見了。羅強現在都正名平反了,王豹那一場一直都還沒找回面兒呢。

胡岩也在陣容裡。這人別看個子不高,勉強才搆個一米七三,但是手快腳快,一直是他們班的控衛。

胡岩倆眼睛就盯著羅強,連餵幾個特舒服的球,迅速把分數拉開。

小狐狸在人縫兒裡鑽,滑得像條魚,一個轉身就甩了盯防他的人,背身就想投三分。

冷不丁他身後有人伸了一隻手,狠狠抹了一掌,胡岩的三分球脫手……

就這一掌摸出了事兒,胡岩怒而扭頭:「滾!」

「怎麼你啦?」三班的人也挺橫。

「你他媽摸我了!」胡岩說。

「打球呢,誰摸你了?!你就惦記著大爺摸你呢吧?」

「……」胡岩咬嘴唇。

球場上犯規了自然要鳴哨,但是規則可沒說貼身摸個腚算什麼,胡岩吃了個悶虧。

非禮狐狸的就是王豹。羅強扭頭漠然盯了王豹一眼……

正在攻防轉換這當口上,對方利用胡岩這個失手,高中鋒搶了籃板發動快攻,轉眼攻到籃下。

老癩子這麼長時間在監道裡讓七班大鋪壓著風頭,不甘心,這回可逮著在籃球場上逞牛逼的機會,接了球,眼瞅著越過所有防守,快速奔籃。

球出手的一瞬間,就看羅強從人叢裡拔地而起,迎面生生一記爆扣,不是扣籃,直接一掌扣了老癩子!

連球帶人一鍋端,這一掌就把老癩子搧趴下了……

老癩子從地上猛地竄起來,怒火中燒,這一下等於讓人搧了嘴巴子,而羅強眼底通紅……

三班班頭吃了羅強一記火鍋,三班的人能幹嗎?王豹頭一個衝過來,還未及出手,羅強猛地一甩,又一掌搧飛了王豹!

場面嗡地一聲亂了。

邵鈞急白了臉,踩著觀眾席的凳子衝下來……

  

這事兒如果究其過程,羅強這兩下極其惡劣的犯規,應該直接讓裁判罰出去。這回確實是他不對,蠻不講理。可是當時的場面,誰還顧得上跟裁判理論誰犯規了,羅老二面前就沒道理可講,都掐紅了眼。

羅強雙拳力敵八掌,跟對方四個人戰成一團。

胡岩看見羅強被人圍攻,扭頭就抄了個凳子,一聲不吭跑上前去,一凳子狠狠拍上一個人的腦袋,拍出了血。

羅強註定不是善茬,狐狸也不是什麼善茬,手都夠黑,好人、善人、菩薩心腸的人能混進清河監獄嗎?

原本是羅老二一個人挑釁,很快就演變成群架。

狐狸都參戰了,七班崽子們能眼瞧著小狐狸挨打嗎,七班沒有純爺們兒了嗎?於是順子、刺蝟擼袖子全上了……

有人從觀眾席抄了凳子,從背後偷襲,砸向羅強的後腦。

這一下要是砸中了,能給羅強砸一坑,血濺三尺是肯定的。

邵鈞臉色發白,怒吼著衝進人群,一警棍抽飛了襲向羅強的那只凳子,再一棍,把三班那人直接砸趴了。

羅強扭頭看見這一幕,怔了,有些意外……

沒等羅強反應過來,邵鈞又是一棍子,這一回掄上羅強的肩膀,毫不留情,抽得羅強趔趄了好幾步,脖頸鎖骨一側瞬間腫起一道血紅的印子。

邵鈞眼淚都快爆出來了,吼道:「你就這樣兒,你再這樣兒!」

「打嗎?還打嗎?!你他媽的再打一個?!」

邵鈞那時候想起肋骨折掉兩根蜷縮在小籠子裡的人,想起躺在病床上渾身都是傷尿血的人,想起老盛被削飛了血淋淋掛在牆上的那隻手……

「羅強你渾!你再渾?你能好好的嗎!你給我爭口氣成嗎!你能不給我犯渾嗎,行嗎,行嗎,行嗎!!!!!!!!」

羅強怔怔地看著邵鈞,倆人眉目分明地瞪著,眼睛都快瞪出血。

半晌,羅強垂下眼,眼眶猩紅,嘴唇咕噥著,聲音哽咽,沙啞,不知道在說什麼。

邵鈞沮喪地放下警棍,心裡也難受極了,突然拉住羅強的胳膊,小聲說:「你跟我走。」

一夥人正打在興頭上,擼著袖管子,看著邵鈞拖著羅強,把人拖走,不打了。

胡岩扔下帶血的凳子,使勁兒抹了抹眼睛。

胡岩對大夥說:「他爸爸沒了。」

……   

  

一大隊兩支隊伍在籃球場公然打架,反了天了,賽後雙雙被罰積分,並且停賽若干場。

邵鈞跟頭兒說,罰分吧,停賽吧,狠狠地罰,我認了,我就不信治不好羅強的毛病。

那晚羅強在禁閉室裡度過,邵三爺跟他一起關禁閉室。

邵鈞甚至沒給羅強上手銬腳鐐。

田正義難以置信地跟邵鈞說:「少爺你心裡有數嗎?你不防著這人?他要發瘋出手傷你,真出事兒怎麼辦?」

邵鈞說:「他要發瘋,我讓他瘋,我讓他發洩。我就不信這個人沒有心,不懂事兒。」

田正義心裡也不爽著:「那,羅強把我們三班好幾個人打了,這怎麼算?」

邵鈞理虧,嘟囔道:「這不是都關禁閉了麼……再說要不是王豹賊他媽手賤,有這事兒嗎?」

田隊長心想,羅強這是因為王豹手賤嗎?這廝明明就是憋著勁兒想打架,趕上誰是誰。邵小三兒就是護崽,還是爺們兒嗎,時不時就跟個帶小崽兒的母老虎似的,齜牙亮爪子。

  

才開春,北方的初春挺冷的,窗外寒風怨聲嗚咽。

邵鈞往禁閉室裡搬了兩床棉被,倆人一人一個被。

羅強一整天沒吃飯,整個人魔怔了似的,僵硬地坐在鐵椅子上,一動不動,也不說話。

邵鈞瞭解這人了,也不強求,不發號施令。他也搬了一把椅子,就跟羅強面對面坐著。

屋裡冷得如同冰窖,放涼了心。邵鈞拖一條厚棉被把羅強裹了,再拖一條厚棉被把自己也裹了,盤腿蜷縮在被子裡。倆人裹得跟兩頭臃腫的熊似的,就這麼坐著,各自露一顆腦袋,一雙眼,默默地看著對方。

過了好久,羅強說:「你回去。」

邵鈞說:「我看著你。」

羅強聲音沙啞:「我不拆房子,不讓你難做……你走開,我一人待會兒。」

邵鈞特別認真:「我是你管教,你是我的人,你心裡難受,有難事兒,你必須跟我說。」

羅強眼底暴露一絲逃避和不耐煩,想逃開所有人,就想一個人待著,煩死這纏人的三饅頭了。饅頭麵沒發好嗎?酵母多了,鹽擱少了,這麼黏!

羅強粗聲說:「我跟你說不著,沒你的事兒!我關我的禁閉,你給我滾蛋。」

邵鈞眼睛紅了:「怎麼叫沒我事兒?你忘了我跟你說過的話嗎!」

「羅強咱倆當初怎麼說的?你是我的人,你聽我話,你認我了!我管你,我幫你,我罩著你,你餓了我餵你,你病了、磕著了、傷了我送你去醫院,你老了掛了是我們這些人給你收屍送終!你讓人欺負了我給你討說法,你欺負別人了我跟你一樣背處分!」

「今天就是你欺負別人了羅強,你惹事了你罰分我記過,你關禁閉我也關禁閉!罰你就是罰我,你丟人就是丟我的人,你明白嗎!你他媽在這屋關幾天三爺爺就陪你關幾天,你再說一句沒我的事兒?!你當初怎麼答應我的,你答應我了!!!!!」

羅強別過臉去,不看邵鈞,眼眶卻慢慢濕潤,洇紅,像要淌出血,漲滿了帶血的眼淚。

頭一回不知所措,茫然而絕望。

羅強把頭埋到被子裡,暴露出後腦勺上那一塊堅硬微凸的骨頭。頭髮剃到很短,只留一層灰黑色髮茬,月光下綻出頭皮的青光,顱骨紋路畢現。

後腦那塊骨頭,用老人兒的說法,那就叫「反骨」。

這人長成這樣,天生的禍害,孽障,畜生,沒人待見,人神共憤。

邵鈞心裡也難受,羅強已經牽他的心了,放不下。羅強在監區裡,每個月表現得好些,掙到了減刑的工分,都是在改造釋放的前進道路上往前邁出一小步,離那道大鐵門更近些,每邁一步多忒麼不容易!每回一惹事,這個月工分全泡湯,好不容易邁出去,又再倒退著回去,怎麼就這麼難?!

他裹著大棉被,把椅子湊近些,伸手拍拍羅強的後腦:「我知道你心裡難受,發生這麼大事兒,幹嘛自己一個人扛?你傻不傻,你跟我說啊。」

羅強哼道:「跟你說得著麼,你認識我們家老頭子?」

邵鈞眼白一瞟,口氣自信:「我當然認識,你們七班所有的爸爸,我都認識。」

「你爸生了仨兒子,你們哥兒仨,你大哥老實心善,你弟是個小禍害,你是個大禍害。你爸爸手特巧,你做活兒的手藝都是跟你爸學的,你還跟你爸學做飯,你七歲會包餃子,九歲會蒸包子……」

「你後來生意做得很大,咱北京城一半兒的夜店是你地盤,道上人比你輩份大的叫你『老二』,比你小的尊稱你『強哥』。你沒結過婚,沒孩子,被雙規的X行行長他老婆其實是你情婦,要不然你那些帳怎麼做的?還有,前兩天電視裡演的金鳳凰節下雙黃蛋那倆影后,你別告兒我你沒睡過那倆女的,圈子裡可都這麼傳的!」

有些是倆人平時你一言我一語閒扯時候說的,還有羅強沒交待過的,比如這人有幾個情婦,會告訴邵小三兒嗎?都是邵鈞各種管道打聽到的零碎八卦,他腦子特好使,都記著。

他不待見的人,絕對不屑擱在心裡;他待見的人,他一條一條什麼都記得清楚。

邵鈞故作輕鬆,逗羅強:「我說的都對吧?還有什麼是我不知道的,你自己說?」

羅強白了他一眼,嘴角一橫:「哼,你不知道的多了。」

邵鈞說:「還有,你爸爸挺疼你的,抓拐是你爸教你玩兒的,小時候沒少吃羊肉吧?」

羅強:「……」

邵鈞把手伸到棉被裡掏,從衣兜裡掏出幾塊羊拐:「對嗎?」

那天他們玩兒過的羊拐,羅強轉臉丟一邊兒,邵鈞順手就給撿走,擱在衣兜裡貼身帶著,說不上為什麼,手感摸著滑滑的,有些膩。

羅強垂眼看著,嘴唇抖動,喉結抽動,罵了兩句「滾蛋」,「討厭」,把臉埋到棉被裡,使勁蹭了幾下……

羅強很強,但是真架不住邵三饅頭比他還要強,就是要逼得他低頭。  

那天夜裡,羅強被邵鈞拖到床上,暫時睡下,安靜了。

羅強抱著棉被,臉埋向床裡,不讓人瞧見。

這人其實一宿沒睡著,低聲咕噥著,嘮叨著,情緒混亂,翻來覆去。邵鈞也裹了一床被子,歪靠在床頭,迷迷瞪瞪的,又不敢離開,聽羅老二瞎嘟囔,說了好多話。

羅強偶爾後背跳一下,脊骨抖動,粗聲喘著氣,咳嗽,看起來非常痛苦。

邵鈞給這人胡嚕一把,手掌撫摩著後背,低聲安慰幾句。

羅強抓住邵鈞的手,手腕青筋糾結,手心兒裡全是冷汗,攥得邵鈞手都疼了,手背上掐出血印子。

邵鈞其實哪會安慰人?他安慰過人嗎?平時跟犯人們勾肩搭背插科打諢閒扯臭貧的他有,可是他也沒見過真章。小時候在一個大院裡,小鈞鈞是那個最能哭、最能鬧的娃,一家五六個大人捧在手心兒裡吹著、哄著,邵鈞哄過別人?邵鈞給誰幹過「保姆」這活兒?……

他這一晚上就沒消停,在羅強身邊上竄下跳得,吹吹氣兒,捋捋毛,覺著這人怎麼突然就抽抽回去了,幾十歲的人,跟個小孩似的,遇上事兒還得讓你三爺爺抱著哄著!

邵鈞幾乎是從身後半摟半抱著羅強,因為對方死拽著他,撒不開手。

這人渾身冷汗把囚服都浸透了,洇到邵鈞胸口上,濕濕涼涼的。眼瞅著羅強這麼難受,這麼痛苦,邵鈞也跟著忽然就難受了……

他湊過頭去,聽見羅強說:「我們家老頭子,早就不認我了。」

「他信老大,他疼小三兒,他不待見我……」

「小時候,我爸沒本事讓我們哥仨過好日子,我沒怪他。可是等我有能力讓他過上好日子的時候,他不認我……」

「老頭子是讓我給氣死了,是因為我,是我……」

「小三兒怎麼樣了,要是你個饅頭能在小三兒身邊罩著,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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