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當街重逢
羅戰沒有想到,自己會在這麼一種情形下,再次遇見程宇。
那個三年多以來他一心一意惦記著、睡在大牢裡每天晚上對著小窗口數星星盼月亮、舌尖咂摸著滋味兒琢磨想念的程宇程警官。
羅戰這天從後海荷花池子的幾條小胡同裡踩盤子回來,開車上了鼓樓西大街,正要往二環路上拐。小胡同裡斜著衝出來一輛淺灰色小車,車輪子用極爲暴力和刺耳的方式蹭過馬路牙子,衝上機動車道。
灰車身後的小胡同裡竄出一道藍色身影,跑得賊快,腳底下生風。
「站住!警察,停車,你給我停車!」
灰車在大街上橫衝直撞,以野馬脫繮之勢切進了內車道,叮叮咣咣,唏哩嘩啦——
北京城二環裡的街道,那是個什麼陣仗?那就是個一眼望不見盡頭的茫茫車海,哪由得了這小灰車就這麼蠻橫地斜著插進車流之中,隨即濺起一大片駡駡咧咧。
「找死呐前邊兒!撞我保險桿了!」
「我操,剮了!剮我車了!這誰啊?下車!」
灰車根本就沒有停下來的意思,司機竟然狂踩油門,一頭頂開了側身擋在他前邊的一輛奇瑞小QQ,頂得QQ裡邊坐的姑娘嚇壞了,死抓著方向盤吱嗷尖叫。
灰車在車流之中撞開了一條路,推土機一樣向前衝去。
媽的,這一折騰又得堵車,耽誤老子的正事兒!羅戰點了一根菸,從車窗裡探出頭來,往窗外抖抖菸灰,皺了皺眉頭。
人行道上迅速站滿望風圍觀的人。路邊小飯館吃午飯的食客紛紛湧到門口,手裡還端著盤子,吸溜吸溜地挑著炒麵吃,吃飯和看熱鬧兩不耽誤。
「警察!站住,停車!!!」
穿藍色制服的身影躲閃著車流大步竄向灰車,一雙黑色皮鞋在柏油路大街上跺得嘎嘎響,聲音清脆,皮鞋一腳踩上車門,身子緊貼了上去。
端著炒麵盤子的食客看得特激動,嗷嗷得:「呦,警察抓壞人啦,打起來了,厲害了!」
飯館老闆娘探出一腦袋:「噯?那不是咱管片兒的小程嘛,我幫他打個電話叫人去!」
老闆娘回過身,扭著豐滿的屁股,撥派出所報警電話去了。
灰車騎在兩條道兒中間,歪歪扭扭地掙扎。
藍制服左手死死扒住下到一半的車窗玻璃,右胳膊伸進去拔鑰匙。車裡的人攥著方向盤跟藍制服撕廝打搏鬥,一掌把人推了出去。
灰車猛拐方向盤竄出去,小警察沒扒住玻璃,被甩出來,後背撞上旁邊一輛車,就地一打滾,眼瞅著就往羅戰這車輪子下邊滾過來了!
羅戰猛踩刹車,尖利的刹車聲像是拿一把刀把他的記憶剖成兩半,劃出鮮紅的血肉。
手裡的菸燒到了他的手指,忽然覺得挺疼的。
小警察的背影實在太他媽眼熟了,但是這一身深藍色民警制服搭配黑皮鞋的平凡裝備又讓羅戰有點兒恍惚,是他嗎……
藍制服利索地從地上躥起來,眼裡一晃而過的是一股子狠勁。
羅戰狂按喇叭,從車窗裡伸出脖子吼道:「上車,你上車我幫你追!」
年輕的警官猛然回頭,眉目間怒意清晰,眼底微紅,半張臉沾了灰,短袖襯衫遮不住胳膊肘上蹭掉皮兒露出來的一塊紅肉。
就這一眼,羅戰就認出來了。
程宇。
真是你小子啊……
這人還是跟以前一樣,不要命的架勢。
隔著前擋風玻璃,羅戰咧開嘴,嘿嘿得想樂,心裡突然軟下來似的,攥方向盤的手都有些出汗發抖,心怦怦跳。
一條街上已經被撞得七扭八歪,幾道車流排成扭著腰的蜈蚣形,趴著不動。
灰車撞開一條現成的路,插空兒闖進自行車道,羅戰開著車追上去,程宇從車窗裡探頭大叫:「靠邊兒!騎車的人都溜邊兒,別撞上了!」
灰車衝到鼓樓路口,不看燈,直接闖了。
羅戰踩一腳油門跟著闖了。
丁字路口執勤的交警白手套跳出來吼:「喂,喂!幹嘛呢你們,紅燈!」
程宇探出頭來叫:「磊子!磊子讓路靠邊兒,截那輛灰車!」
田磊跳得像個兔子似的迅速後撤,羅戰的車軲轆幾乎軋到他的腳面。
小交警嚎道:「哎呦我操,軋我腳了,程宇你追誰呢你?你追人你的車怎麼不打警燈!」
田磊騎上他的交警摩托,直追羅戰的切諾基。
今天進城上街的人都算是開眼了,繁華的地安門大街上演了一場追車大戰。
最終還是交警的小摩托在人車密布的街道上行動力最爲矯健敏捷,飛身把灰車別上綠化帶。大切諾基隨即狠狠地貼上去,堵住它倒車逃跑的路線。
後邊很快呼嚕呼嚕又追上來幾輛熱心幫助警察追壞蛋的出租車,以及一大批被撞掉了保險桿和擦花了車屁股的冤家債主。
灰車司機被銬在方向盤上,程宇一手撑著車門,問對方。
「我說您呐,大熱天的你跑什麼?後邊兒撞成什麼樣兒了,您自己回頭看看,還能看嗎?!
「駕照和身份證拿出來我看看……你口音不是本地的,暫住證辦了嗎?」
程宇審問那個司機,田磊處理那一大群被撞了車追上來討債的車主:「噯,噯,一個個來,排隊,排隊登記哈!」
羅戰插不上嘴,程宇也沒功夫搭理他,他就只能杵在一邊兒耐心地等著,這時候早顧不上自己要去辦什麼事兒了。
能重新見到程宇,就是這半年來頂天大的一件大事兒!
這大中午的,太陽地底下曬著,肚子餓得咕咕叫,可是羅戰就連去路邊買個煎餅都捨不得去,怕還沒說上話,一錯眼這人就跑了,沒處找去。他不眨眼地盯著程宇看,從上到下,再從下到上,眼珠子把程宇的身形前前後後那幾道彎幾條線都瞄了個明晃晃。
程宇是他抱過的人。
羅戰直到現在還能回憶起手掌心裡那一團讓他撒不開手的溫熱觸覺,汗水淋漓,血淚橫流,刻骨銘心得。
幾年了,程宇還是那樣兒,就沒怎麼變。俊朗,帥氣,臉膛是常年外勤被太陽炙烤出的淺淺的麥黃色,藍灰色制服裹著挺拔的身材,一雙黑皮鞋透著整齊俐落。
就是制服款式不一樣了,換單位了。
羅戰微瞇著眼看人,腦海裡回想的仍然是當年的程宇程警官,帽檐遮面,穿防彈夾克、迷彩褲、高幫皮靴、一雙薄薄的眼皮、冰渣樣的視線,拿微型衝鋒槍冷冷地抵著他的腰。
羅戰自己的雙手被手銬銬在身後,坐在押解車上,每次一歪頭就看得到程宇那張側臉,鼻梁和嘴唇勾出溫潤誘人的側面弧度。
「你說你是來北京走親戚的?親戚在哪兒住、姓名、地址、幹什麼的?」
「你把你大舅子打傷了,害怕,所以你才跑?你打個大舅子頂多到派出所做個筆錄,治安拘留十五天,你至於嚇得撞了滿條街的車麼?好幾輛賓士呢!說實話吧,你躲我幹什麼,怕成這樣?」
程宇那一雙眼黑黝黝的,瞳仁裡閃著精光,半瞇著,往車廂裡地毯式的掃視,掃得嫌疑人直發抖,戴手銬的手在方向盤上抖出哢哢哢的動靜。
做警察的眼睛都特毒,更何况程宇是學刑事偵察的。
他一眼就看出這小灰車的車牌掛得不對勁,牌子是真的,車也是真的,但是他就能看出來這車牌不是這輛車的牌照。
他走上去查證件,司機跟他目光一對上就知道完了。這不像是戶籍片兒警的眼神,眼裡流露出來的那種盯獵物的狠辣勁兒這他媽的是個正經的條子公安!司機嚇得踩油門就想跑。
這倒霉蛋嚴重低估了二環內堵車的慘烈程度,開車還沒警察兩條腿跑得快,怎麼可能逃得掉。
程宇打開灰車的後車箱,一看行李包裡那些亂七八糟跑長途的東西,對趕過來的倆同事說:「這小子沒說實話,八成是有案底的流竄進京的,帶回去慢慢審吧。」
羅戰終於等到程宇轉過身,這才敢賤兮兮地凑過來,伸手拍了拍程宇的胳膊:「程警官。」
程宇淡淡地點頭:「哦,剛才謝了啊,車沒事兒吧?車要是剮了去登個記。」
羅戰摘下茶色眼鏡,下意識地捋了捋極短的頭髮,有點兒不好意思:「程警官,您可是貴人多忘事,您不認識我了?」
程宇微微一愣:「你誰啊?」
「我羅戰啊!」
程宇不由地猛抬頭盯住人,看了兩秒鐘,緊繃的極薄的嘴唇終於緩緩揉開了弧度,像是某種笑容:「羅戰,是你啊……」
他剛才確實沒認出來,就顧著抓嫌犯了,沒功夫仔細端詳這位助警爲樂的好市民長啥模樣。更何况羅戰這些年也變了樣貌,頭髮削成很短的板寸,唇上和下巴蓄了一層整整齊齊的鬍茬,戴一副變色墨鏡;沒有以前那個前呼後擁的江湖老大排場了,但是骨子裡洇出來的氣質改不了,很酷,酷得扎眼。
程宇的手跟羅戰握在一起,仍然是淡淡的表情,笑意若隱若現:「你……這麼快就出來了?什麼時候出來的?」
羅戰近乎貪婪地凝視程宇嘴邊浮現的笑紋,這人忒吝嗇笑了,面部肌肉多活動活動你丫會死嗎!
羅戰點頭笑道:「哥們兒出來都小半年了,咱不提當年了,改過自新重新做人了!」
他遞給程宇一根菸,凑上火,眼睛從側面不停地偷看程宇眼瞼上忽閃的兩扇睫毛:「程警官,您今兒個是出警,巡邏?還在市局刑警隊做麼?」
「不在那兒幹了。」
「哦?那您現在是?」
程宇低頭凑近羅戰,點了菸,眼皮子沒抬:「後海的派出所,就那旁邊的胡同裡。」
「哦……」羅戰略微有些驚訝,但是很有眼力價兒,沒再追問。
程宇眼神微微晃動:「你現在怎麼樣?」
羅戰咧嘴笑道:「我就還那樣,混唄!準備跟幾個兄弟一起合夥弄個營生,正規劃著呢。」
程宇點頭抽菸,用手指戳著羅戰,警察大爺訓人的習慣:「好好混啊,別再給我混歪了。」
羅戰滿臉堆笑,頭凑得更近:「那是,那肯定得老實著!我說程警官,您這大中午的,沒吃飯呢吧?咱哥們兒難得碰上,要不咱……咱到後海邊兒上找個地方吃點兒東西,坐坐?」
羅戰覺得自己表現得不明顯,這樣不算太上趕著吧?
以他和程宇的關係,見面一起吃頓飯的交情還是有的,這絕對有啊。
一起打過「仗」,流過血,遇過險,付過命的鐵交情。
程宇狠抽兩口菸,伸手拍拍羅戰的後背,垂頭笑道:「忙,還要掃街呢,最近嚴打。」
片兒警管治安巡邏叫作「掃街」。
羅戰不甘心:「那,那晚上一起吃頓飯,我等著你,我今兒一整天都有空!」
這回輪到程宇不太好意思,擺手推脫:「別介,甭等了,我真的忙,我晚上值夜班。你也趕緊忙你的吧……這車是你的?」
「不是我的,我借朋友的車開。」
「那你不早說?別讓你把朋友的車撞壞了。」
程宇趕忙又繞圈兒把羅戰的車仔仔細細檢查了一遍,不放心地叮囑道:「你的車要是剛才剮了、蹭了,到派出所去登個記。你這種屬見義勇爲,車子受了損失我們所裡有補償性質的獎勵。」
羅戰發覺程宇對他有些冷淡,或者該說程宇這人本來性格就是淡淡的,跟誰都那樣兒,不愛說話,也不隨便跟人勾肩搭背稱兄道弟地熱乎。
程宇也是真忙。
後來的那個下午,羅戰就遠遠地跟著程宇,看程宇掃街,像做賊望風盯梢似的,還不敢跟得太緊,怕對方覺察出來。
他看見程宇在小飯館買了個盒飯,匆匆吃了兩口,沒吃完,拎在手裡,繼續掃街。老闆娘親自招呼程宇,把人送出門,笑得跟一朵六月盛開的月季花兒似的,還狂巴結似的拽了一把帥帥的小程警官的胳膊,要不是程宇不動聲色地把胳膊抽走,老闆娘還死摽著捨不得撒手呢。
他估計自己和程宇說話時臉上油光鋥亮的表情,跟那老闆娘也是差不多的諂媚。
程宇那天掃了四條大街,八個胡同,盤查了二十幾個違規停車的,順手還抓了一個撬自動售套機偷錢偷避孕套的,沒收了兩個賣淫穢光盤的,趕跑了三個在胡同口刷辦證小廣告的。
程警官傍晚踩著後海一池的荷塘月色回了派出所的小院,手裡拎著那半盒冷掉的盒飯,準備拿微波爐熱熱,當晚飯繼續吃。
三三兩兩的小情侶搭著肩,摟著腰。荷花池畔歡聲點點,酒吧外的小桌上燭光與人影閃動。
羅戰從車窗裡探出頭,遠遠地瞅著程宇月光下略顯柔和清冷的背影,默默地抽菸。
他手裡攥著程宇給他寫的電話號碼。
哼,老子現在終於找著你小子的廟了,有廟就跑不了你個小和尚!
他找程宇找好久了。從牢裡出來就打聽程宇,聽人說程警官不在市局刑警大隊裡幹了,調走了,調哪兒去了不知道。
三年多前他最後一次見著程宇,這人躺在醫院裡,失了很多血,整個人安靜得像雕塑,完美的面孔如同胎薄易碎的瓷器。
後來在牢裡,他也託探監的兄弟打聽過。兄弟打聽回來跟他說:「戰哥,程警官估計不能再當警察了。他那條胳膊傷多重啊您是親眼看見的,那胳膊肯定殘廢了啊。他那半邊兒不能打了,槍都開不了了,這人就算是廢了。」
三年可以改變很多很多事。
三年也可以讓一個人因爲某個念想,越來越惦記另一個人,就像一頭狼惦記鮮美肥嫩帶著濃郁膻香的羊頭肉一樣的惦記,那叫一個抓心撓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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