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內部臥底

 

羅戰自從瞄準了什刹海派出所管區的地盤,就開始三天兩頭琢磨,如何不斷地、一步一步更加深入地,接近和騷擾小程警官。

兩個人即便過往的機緣再深,畢竟是四年前的事兒了,這麼久都沒見過面兒,記憶裡的血色山光早就化作一團暗青色的影子,只在心底的小角落裡藏著一朵不滅的小火苗。

電話裡,羅戰跟程宇臭貧。

羅戰笑呵呵得:「程警官,今兒忙麼?吃了麼?沒吃呢我給你送午飯過去?」

程宇還是那種不冷不熱的聲音:「不用了,甭麻煩。」

羅戰:「程警官,接警啊?遠麼?遠的話我開車送你啊!」

程宇:「就隔兩條胡同,開什麼車啊!」

「哦,不遠啊……那有同事跟你一路麼?沒有的話我可以陪你接警啊!」

「陽子跟我去。」

羅戰搓牙:「潘警官陪著你呐?潘警官其實也挺忙的吧,他忙就讓他忙他自個兒那攤子事兒去唄,我閒著呢,我不忙啊!」

程宇在電話裡噴他:「你算幹嘛的啊?」

羅戰咂嘴:「我助警爲樂,我好市民成不成啊?」

程宇心裡說,你這人有病吧……

羅戰厚著臉皮哼哼:「噯我說程宇,程、警、官,您啥時候掃街叫上我!」

「叫你幹嘛?」

「我幫你啊,你一個人就兩隻手你抓壞人都抓不過來。你在前邊抓人,我在後邊拿根繩兒幫你捆人,咱倆配合啊!」

程宇不屑:「我用得著你幫我麼?我掃街帶你這麼一個大尾巴幹嘛?甭給我添亂。」

羅戰鍥而不捨地進行自我推銷:「程警官您還甭看不起我。咱這大尾巴能跑,能打,能開車,能給您當保鏢,往街上一站,能威風凜凜地震懾不法分子!咱是警民兩用,黑白通吃,貼心舒適服務!」

程宇被這人騷擾得快受不了了,肉麻得渾身浮出一層小米粒兒。

 

羅戰這邊兒又開始琢磨新的計劃和步驟,每天這麼電話叨擾,半開玩笑似的不斷試探對方可容忍的底線線,程宇早晚嫌他煩,而且也缺乏實質性進展,他需要想方設法徹底打入警方內部。

 

這天晌晚,羅戰估摸著程宇快下班了,於是開著車又往後海這邊兒來了,尋找一切可以利用的機會。

車座的公文包裡擱著他的刑滿釋放人員個人文件檔案。

他在街邊兒停了車,拿了包,正要鑽小胡同,身後一陣風刮過,一輛摩托從肩膀後邊撞過來,車上的人伸手奪包!

公文包的帶子套在羅戰手腕上,被用力地一掙,差點兒掙脫。

羅戰反應很快,立馬意識到碰上個搶劫的。

坐在摩托車後座上的搶匪第一下兒沒得手,摩托車减緩了速度,那傢伙一手撲上來扯羅戰的衣領,另一手準備搶第二下。

羅戰眼明手快,手指捏住對方的腕子,一把拽過來就上了膝蓋,飛膝狠狠地一撞!

這一撞直撞對方的軟肋,那傢伙哪裡禁得住這身手,疼得嗷嗷的,一頭栽下車滿地打滾兒。開車的那人一看同伴被打了,手忙腳亂,這時候還想掉頭開車撞羅戰,撈同夥。

 

羅戰是什麼人啊?八大胡同出身的一個大混子。以前從來都是他去搶別人,出手揍別人,今天碰上這麼倆不開眼的傢伙,竟然敢動手搶他的包?

太歲頭上動土,關公面前耍刀啊!

摩托車朝著羅戰突突地開過來,羅戰也不躲,迎面飛身而上,騰空而走,一腳踩上車頭,凌空狠狠一腳兜頭飛踹!

摩托車嘶叫著斜衝上便道,開車的倒霉蛋從車座上飛了出去,用很慘烈的方式與路邊一棵大樹擁抱。

羅戰一把摟住失控的摩托,翻身就騎了上去,踩上油門就走。

那倆劫匪徹底傻眼了,嚎叫著追在摩托車釋放出的那一股黑煙尾氣後邊兒,大呼小叫:「車,我的車!……搶劫,有人搶劫!搶車啦!!!」

 

路邊三三兩兩的行人停下腳步,目瞪口呆地看到羅戰凌空飛踹之後瀟灑落地,隨後反搶劫匪摩托的一幕,有人掏出手機抓拍,有人跟在後邊嗷嗷地叫好。

羅戰比劫匪更熟悉這片地形,直接鑽了小胡同,帶著那倆劫匪穿過全長八百多米、曲了拐彎兒的鴉兒胡同,直奔後海,拐進派出所的小門臉兒。

管案審的民警華子剛審完一個案子,正在門口抽根兒煙解乏,羅戰的摩托車就撞進來。

後邊那倆人跑得氣喘吁吁的,都快累出屎來,帶著哭腔哀怨地嚎叫:「警察,那小子搶俺們的摩托!」

羅戰指著身後說:「警官同志,我給你們抓來倆騎車搶劫的,就是他們倆!」

華子還在楞神呢:「你們兩撥兒人到底誰搶誰啊?」

羅戰問:「你們派出所的程宇程警官在麼?他認識我。」

華子納悶:「你怎麼認識程宇的?」

「嗯,內個……」羅戰撓頭,胡亂應了一句,「我是剛放出來的,程警官負責監督我改造!」

 

羅戰進屋,程宇正登記接待報警的呢,抬頭看見華哥把羅戰帶進來,一驚:「你怎麼進來了?你又犯事兒了?」

羅戰瞪起眼睛說:「我什麼啊我就又犯事兒了?」

程宇說:「你沒犯事兒你進派出所幹嘛?」

羅戰頓時就不樂意了:「我沒事兒就不能進來瞧瞧?你不是也天天進派出所嗎!」

程宇說:「你甭廢話!」

那倆搶劫的一看這形勢不太對,慌神兒了,轉身想跑,迅速就被羅戰提著領子揪回來,擲到程宇面前:「程警官,咱幫你抓了倆人,光天化日之下騎摩托車搶劫,您給審審。」

 

剛才正在跟程宇報警的一個女的,這時候回過頭來認出那倆人,叫道:「就是他們倆,就是這兩個人!」

羅戰樂了:「呦?你也被他們倆搶了?」

女的說:「不是!是他們倆强奸我!」

羅戰眨眼:「呦……」

那倆人也懵了,百口莫辯:「誰强奸你啦?你明明是自願的!」

於是那仨人開始指著鼻子吵,當著一屋子警察互相申辯,女的說那倆人强奸,那倆倒霉蛋哭訴說俺們沒强奸,俺們哪有那個膽子啊,我們就是去嫖一把。

程宇拿手指敲桌子:「有完沒完?吵夠了你們?!

涉及女嫌疑人的案子一般都要由女警審訊,但是所裡唯一一個女民警這幾天歇産假,於是這活兒不知道爲啥就被同事們推給程宇。理由是程宇長得耐看,脾氣又好,性子悶悶的,讓女人接觸起來母性大發,油然生出某些難以言喻的吐槽坦白親近交心的欲望,女嫌犯最喜歡這樣的男警察了,審起來容易。

程宇問那女的:「你去醫院驗傷了麼?」

「沒傷……」

「那倆人留下什麼東西沒有?有證物嗎?」

「那倆王八蛋什麼都沒留下,還把我的手提包、錢和手錶都偷走了!」

程宇慢條斯理兒地說:「這種事兒吧,如果要證明對方强奸你,你總得有證據給我們看吧,比如醫生開的證明,能顯示你身上留了那倆人的那什麼的……」

女的小聲咕噥:「都扔了,那玩意兒我還能留著啊……」

程宇哼道:「保險套扔了?」

羅戰搭茬兒:「這倆小子挺守規矩的,强奸還戴避孕套兒啊?」

程宇點頭附和:「那倆人做完了就拍屁股走人了吧?他媽的太不是東西了,都沒給你錢吧?」

女的應聲駡道:「就是的,太不是東西了他們!沒給錢不說,還倒搶我的錢,王八蛋!」

 

羅戰捂著臉樂了半天,拿眼睛瞄程宇,擠眉弄眼兒的,程宇沒搭理他。羅戰覺得咱小程警官就是人長太帥了,魅力太大了,這小婊子自己就招供了。

賣淫女被請進小黑屋,蹲牆角面壁反省去了。

倆劫匪被銬在長凳上,耷拉著臉,後悔死了今天犯傻劫了羅戰。這倆小子年輕,剛出道沒多久,搶劫哪搶得過經驗豐富的羅三兒啊,結果自己送上門來。

程宇指著那倆人:「什麼玩意兒?你說你們倆丟人不丟人?」

那倆人點頭哈腰:「警官同志,俺們丟人,俺們真丟人……」

程宇呵斥道:「痛快都招了唄,一共搶過幾回,搶了多少錢?」

那倆人哭喪個臉:「警官同志俺們知道錯了,您看在俺倆每天沒日沒夜地掙這幾個辛苦錢,從輕發落,少判幾年成麼嗚嗚嗚……」

「搶別人的錢你們倆還辛苦了?!

那倆人繼續哭,可憐巴巴得:「俺們真的特辛苦嗚嗚嗚!白天偷平房,晚上偷酒店,一天至少幹十六個小時俺們容易麼嗚嗚嗚……這不是傍晚隨便出來遛個彎兒麼,都不是正式上工,就想順個包結果碰上那傢伙,就是他!他、他、他還打俺們!您看他把俺臉都踹腫了,他還搶俺們的摩托車嗚嗚嗚……」

程宇狠狠地瞟了羅戰一眼,用拳頭掩住嘴,繃不住想樂。

程宇壓粗嗓子哼道:「那輛車也是偷來的吧?身上還有什麼贓物,老老實實都掏出來!」

那倆賊乖乖地把身上帶的改錐鉗子水果刀還有偷來的錢包手機打火機都掏出來,好麼,嘩啦啦擺滿了一桌子,擺攤兒似的。

程宇沉著臉:「就沒了?你倆一天工作十六個小時就偷這點兒東西?待會兒別讓我翻出贓物來!」

那倆人被唬得手腳哆嗦,互相看了一眼,猶猶豫豫地,開始脫衣服,脫褲子。

程宇皺眉:「你們倆脫衣服幹嘛?」

倆人哆哆嗦嗦地說:「警官同志您要找贓物麼,俺們身上的衣服鞋都是贓物,俺們用脫光了麼?能給留一條小褲衩兒麼……」

 

那倆劫匪脫成個沒毛的雞似的,穿著小褲衩兒,抱頭捂臉,夾著腿掩住羞處,蹲在長凳上。

華哥過來跟羅戰寒暄:「哥們兒,可以啊你,有兩下子,這回立功了哈,一下子幫我們破了倆案子。」

羅戰爽快地笑道:「那沒的說,爲人民警察服務,我的榮幸!」

華子問:「你當初犯什麼事兒進去了?」

羅戰看了程宇一眼:「咳,我就是做生意沒遵紀守法,鋃鐺了……程警官知道。」

羅戰又說:「幾位警官快下班了吧,到後海沿兒上找個飯館撮一頓,喝兩杯?」

程宇垂著眼皮沒接茬兒,羅戰的眼睛卻一直瞟著程宇。

羅戰笑嘻嘻得:「程警官,咱這可是第二回見義勇爲了?我抓的這倆賊都記在你賬上,月底你們所長考察業績的時候,就算是你抓的。」

羅戰指著那倆沒毛發抖的雞,吆喝了一聲:「你們倆,『嫖娼從來不給錢』,打一個酒名兒,知道是什麼不?」

那倆人傻了吧唧地搖頭:「不知道……」

羅戰邪笑道:「老白乾兒!」

 

「噗——」

潘陽把一口帶沫子的熱茶水噴了他們警務督察一臉。一屋子警察抖著肩膀狂笑。

男人之間都喜歡凑到一起說幾句帶顔色的笑話,最給勁兒了。

程宇抿著嘴唇,實在抿不住了,酒窩都爆出來,卻還硬撑著矜持。

羅戰最受不了程宇那個狂憋的樣兒,勾得他心癢不耐,想撲上去狼啃。他在想,程宇這人放開了會是啥模樣兒呢?程宇這種人在床上撅著被他幹的時候,能不能爽得呻吟叫喚出來?

幾個同事心情不錯,附和著羅戰的建議,下班一起吃飯。

羅戰跟程宇凑上頭,透著與旁人不同的親近,笑得頗有一絲曖昧:「程宇,一起啊?來一瓶老白乾兒,喝幾杯放鬆放鬆?」

程宇吭了一聲,羅戰這人真能忽悠,把一屋子同事都煽動起來了,自己要是不去,反而顯得不給大家面子,不合群似的。

羅戰壓低聲音,喉音沉沉地起膩:「噯,我再給你說一個,『包公嫖娼不給錢』,打一個啥?」

程宇低著頭,從眼皮下狠狠瞥了羅戰一眼,耳朵根兒竟然有些紅了。

 

那天一屋子警察連帶羅戰一起,在後海邊兒某小飯館吃了一頓飯,席間喝掉五六瓶老白乾兒,喝得一個個心情暢快,熱汗橫流。

程宇的同事們對羅戰不太熟,在酒桌上把這人按住頭,八卦拷問了一番。

羅戰最不懼人多嘴雜的場面。他這人生性喜歡熱鬧,於是把自己當年橫行八大胡同的光輝事跡拎出來,胡吹亂侃,口水生花。

他然後又活靈活現地給一桌警察比劃,自己如何乾脆利落地徒手制伏那兩個彪悍的摩托劫匪。

潘陽舔著嘴唇拍桌讚道:「牛掰得可以啊你羅戰!噯?你這樣的人當年怎麼落入法網的啊?是程宇抓的你?」

羅戰和程宇飛快對視一眼,雙雙搖頭:「沒有,沒有。」

潘陽又起哄:「羅戰,你跟程宇交過手麼?你打得過他嗎?哪天練練啊?」

羅戰連忙搖頭擺頭:「甭介,我可打不過!絕對打不過——再說我也不敢啊,我哪敢跟咱們程警官動手啊!我見著他都是直接蹲下,抱頭,護住我的下巴頦子,我這張臉挺招人的,別他媽給我一腳踢毀容了!」

一桌人狂笑。

潘陽點點頭,跟羅戰碰杯道:「程宇以前那條胳膊能用的時候,應該挺厲害的,雖然我也沒見過有多厲害……但是我覺得他踹翻你,肯定白玩兒。」

羅戰笑得有些勉强,沒好意思再接茬兒。

 

羅戰吃飯的時候總是跟程宇挨著坐,寸步不離。

程宇左撇子,羅戰就坐他右手,吃飯的時候凑著頭不停地說話,有意無意似的碰碰、捏捏程宇的右手。

其實程宇跟羅戰在一起聊天胡侃的時候也挺開心的,不知不覺酒都喝得過量了,飯量都長了。

他只是不太習慣忽然有這麼一個人冒出來,闖進了他的工作和生活,跟他套近乎,無時無刻不在他眼前晃悠顯擺。當年的事兒不過就是兩面之緣,一場意外,完全沒有料想日後還能跟這個人有任何交集。

程宇覺得羅戰這個人接觸起來,就像是按著他的頭一口給他悶進去一杯衡水老白乾兒,沒有緩衝的餘地。羅戰身上那股子勁兒,熱,辣,嗆,衝鼻子,前味兒强勁,後味兒悠長,讓他從心口和胃裡開始一點一點地燒起來……

熱力最終浸潤到全身的皮膚毛孔,渾身燥熱的衝動,不知緣何而來。

 

程宇很快發現,羅戰這個徹底沒長臉皮的玩意兒,就這樣按部就班似的打入他每天上班兒工作的勢力範圍,一步一個樁子,踩進他的地盤。

吃過那頓飯之後,沒幾天,羅戰再次踏進派出所的門檻兒,帶著他的一大摞刑滿釋放人員檔案材料,往桌上一拍:「警官同志們,老少爺們兒們,今兒個呢,老子就正式到你們所裡報道到!」

華子納罕地問:「羅三兒,你來我們這兒報什麼到啊?」

羅戰一本正經地說:「我連檔案都帶來了,我以後就是你們管區的人了,你們得管理我啊!」

華子樂著揶揄他:「你打算讓我們怎麼管理你啊?」

羅戰很瀟灑地一騙腿兒,往華子的辦公桌上一坐,晃悠著一隻腳,說:「隨便怎麼管理都成啊!

「噯?你們這所裡開講座或者學習班嗎?有那種什麼志願者勞動服務的機會嗎?或者讓我幹點兒什麼都成,穿便衣巡邏?反扒?在街上幫你們抓刷小廣告的,碰瓷兒的,傳銷的?」

一屋子警察再次樂得東倒西歪。

吃過牢飯的犯人都最怕見條子,條子們從來就沒見過像羅戰這般主動糾纏警察要求被管理監督改造的好同志。

 

程宇實在忍不住了,把羅戰拎到一邊,用精明透亮的目光上下打量:「我說你,你是我們管區的人麼?」

羅戰裝傻似的眨巴眼睛:「怎麼了,我不能來啊?」

程宇一點兒都沒客氣:「你戶口是哪個區的,你以爲我不知道?」

「呦?你還真調查過我的底細啊……」羅戰樂著咂嘴,「我說程宇,這都什麼年代了,你還這麼老土,屁大個事兒都要查我戶口本兒啊?」

程宇:「甭廢話,該是哪兒的回哪兒去,你回你自己戶口所在地的派出所瞎折騰去。」

羅戰把胳膊搭在程宇肩上,歪著頭,嘴角橫出一絲挑釁的神情:「程、警、官,我今兒一早上已經跟我戶口所在地的派出所都打好招呼了,不信你往廠橋派出所打個電話,問候一下他們王所長?我以後要在後海這片兒開店,租房,營業,我就住在這兒了而且就在你的管區轄區裡做生意賺錢,所以我就應該來你們所裡報到!」

程宇瞪著羅戰,沒話說。

羅戰那個死皮賴臉的流氓樣兒,有時候特欠抽。

羅戰還不依不饒地叫喚:「程警官你可別不仗義啊,我現在放出來了我落魄了我沒人要了,你不管我誰管我啊!」

程宇覺得羅戰這廝永遠都是這麼一種貨色,胡攪蠻纏還整得好像別人都欠他的,就丫的最有理了!

 

自從這天之後,羅戰開始三天兩頭跑到後海派出所報到。

公安部確實有這方面的規定,刑滿釋放人員需要每三個月到戶籍所在地的派出所彙報情况,跟管區民警談一談改造後的工作生活狀况,吃了啥穿了啥找到什麼工作交了什麼朋友需要什麼幫助,體現黨的英明領導,政府的寬大爲懷。

真正執行起來卻沒有那般嚴格。每個派出所也都大致瞭解自己管區轄區裡住著幾個從牢裡出來的人,只要你老實做人別鬧事兒,警察平時忙著呢,沒閒工夫搭理你。

但是羅戰這廝報到得也忒勤快了。

規定上說三個月來一次,羅戰一個禮拜就來三趟了。

而且這廝屁股老沉的,來了就不挪窩兒,就好像派出所這座看起來平淡無奇的小院落裡藏了一塊巨大的磁石,强烈地吸引著他,撒不開手,上癮了。

 

羅戰每次來報到還都不是空著手。

「哥兒幾個,地安門『秋栗香』他們家的糖炒栗子,華哥陽子你們都沒嘗過吧,這是城裡炒得最地道的一家,沒第二家了!」

華子和潘陽倆人把腳翹在辦公桌上,剝栗子,連聲說「確實好吃」。

過幾天某人又串門兒來了,已經熟門熟路了,進門兒就大聲吆喝:「兄弟們都沒吃飯呢吧?今兒買了幾屜香噴噴好吃剛出鍋的,趁熱吃趁熱吃!」

潘陽就好像沒吃過飯的瘦猴樣,飛似的躥過來,眼巴巴地問:「這什麼啊,包子啊?」

羅戰得意地飛了個眼兒:「什麼包子啊?這叫燒麥!我買的這可是城裡獨一份兒的最正宗的燒麥,乾隆皇帝御用的,嘗嘗吧小潘警官!」

派出所的一幫警察現在已經習慣了羅戰時不時地在眼前晃悠一圈兒。

大家還都挺待見這人的,性子豪爽,說話帶勁兒,脾氣合得來。

程宇剛接警回來,一腦門子的汗,襯衫胸口處都洇濕了。

羅戰拎著一袋單獨打包的燒麥遞給他,還特別有心地拿塑膠小盒裝了一盒香醋,幾瓣兒糖蒜。

程宇是真的餓了,聞見熱騰騰的香味兒,臉上抿出笑模樣:「大熱天兒的,你還跑到前門去了?多遠啊!」

羅戰終於遇見個識貨的,心裡也美翻了,覺得自己沒白折騰:「要買就買老字號最正宗的,有你這張嘴把關呢,我可不敢糊弄你。」

程宇撇嘴笑問:「就只有燒麥啊?」

羅戰道:「還有醋啊!」

程宇的眼神跩起來了:「我愛吃三鮮的,豬肉大葱的,你買的對麼?餡兒不對我不吃。」

羅戰比他更跩:「你先嘗嘗我買的對不對你再說!」

程宇抿嘴,酒窩流露:「乾炸小丸子呢?」

羅戰從背後伸出一隻手,晃晃塑膠袋子,樂出一臉得意暢快的紋路:「都買了啊!」

 

羅戰後來聽潘陽說,程宇給所裡幾個常坐班兒的同事買了一條兒好煙,請大夥抽煙,說「羅戰是我朋友」,「人其實不錯」,拜托同事們多擔待和關照「這煩人的傢伙」,這人要是哪天做出什麼出格礙眼不合規矩的事兒,我私下裡收拾他,大夥甭跟這人一般見識。

羅戰覺得,程宇那張冷冰冰的小臉兒和硬邦邦的小嘴,啥時候也能變得和那顆心一樣,暖乎燙手又會疼人的,該有多好。

程宇越是這樣,他就越喜歡這人。

他每一天都更加喜歡這個人,朝思暮想。

 

羅戰在派出所小院兒裡耗著,又耗到快下班的點兒,問程宇:「今兒值班兒嗎?晚上喝酒去?」

程宇說:「值班。」

羅戰面露失望:「你怎麼成天都值班兒?多累啊,你就不能少值幾次啊?」

程宇點了一根兒煙,似笑非笑地端詳羅戰:「是我值班兒又不是讓你值,你叫喚什麼啊?」

程宇又解釋道:「我都跟你說了麼,四天值一回,早上八點到第二天早上八點。運氣好的話,接警到凌晨兩三點,還能睡個後半夜。」

羅戰亮嗓子開駡:「從早八點到第二天早八點?熬鷹呢這是!這不是要把人往死裡用啊?你們條子都不是人,都是一群牲口吧!」

程宇:「你才牲口呢!」

羅戰:「程宇,我這不是……覺得你太辛苦了麼。」

 

羅戰看旁邊兒沒人,又凑過頭說:「程宇,哥跟你說個事,我現在沒房子住,你給我找個房子唄?」

程宇皺緊眉頭:「沒房子住?那你出來這半年都住哪兒了,你睡天橋底下啊?」

羅戰撓頭撇嘴:「東家西家地凑合擠著唄。我兄弟剛結婚了,有媳婦了,不能讓我住了,把我趕出來了,你說我咋辦?程警官您可別不管我啊!」

程宇從羅戰的話音裡,隱隱約約聽出想要訛人的調調,瞇細一雙精明的眼:「我說羅戰,你在道兒上的兄弟多著呢吧?開飯館的那楊油餅不是你兄弟?你讓他幫你找房子去。」

羅戰歪著頭,叼著煙:「楊油餅人家也拖家帶口的,我一個單身的大老爺們兒,我哪能老麻煩人家啊我……」

程宇不可思議地看著這人,那你就好意思的整天麻煩我?!

羅戰的臉皮厚度不是一般人能比,那是多年在三教九流叢生的八大胡同裡打磨出來的,真的比紫禁城城牆還要厚,追著程宇說:「程警官,你不幫我找房子我就真得睡天橋底下了!要不然這樣,我今兒就把鋪蓋捲兒拿來,沒地方睡那我就在你們所裡打地鋪您看成麼?反正你也三天兩頭值夜班,那正好,我陪著你值班兒唄……」

程宇瞪著他:「你到底算幹嘛的啊?所裡是你隨隨便便睡覺的地方麼,要不然你睡拘留室裡?」

羅戰腆著臉用手一指:「程宇你小子真夠不仗義的!兄弟一場,媽的,你最後就讓我睡拘留室!!!」

 

羅戰直接就從車裡搬出鋪蓋來。

他這人脾氣也是死硬很倔的。

豁出去了,都準備停當了。臉皮厚而且腦子快就有這點兒好處,永遠都先一步走在程宇前頭,讓程宇措手不及。

前幾天被治安拘留十五天的那賣淫女從被窩裡抬頭一看是羅戰:「大哥,你怎麼也進來了啊?」

羅戰面無表情哼道:「你睡你的,沒你事兒。」

賣淫女一翻身起來了:「咋叫沒我事兒啊?這屋明明是我的,我先來的呢!」

羅戰說:「……您要是嫌我礙眼,咱倆在中間兒拉一簾兒成麼?」

女的特別不樂意:「拉簾也沒用啊!本來我一個人住單間兒的,你進來了,我八米的房子一下子就變成四米了,條件就差多了,我住得還不舒服呢!」

羅戰磨牙:「你要是不舒服你搬到隔壁值班室裡住去!那屋寬敞,人多,還都是一水兒的帥哥!」

女的哼哼唧唧地躺回去了,過一會兒在被窩裡幽幽地說:「我告訴你,姐今天身上不舒服,姐不接客的。」

羅戰氣得腦頂生煙,我呸!老子看上的是隔壁值夜班兒的那位鮮亮水葱兒似的大帥哥,老子能看得上你這貨色啊?!

都是程宇欺負我!

他姥姥的!!!

 

羅戰假模假式地鋪了一床鋪蓋,然後就在值班室裡找程宇繼續閒扯淡。

程宇被這人糾纏得沒轍,兜裡電話響了。

「喂,媽……我今兒值夜班呢,忙呢。

「嗯,我知道了,回頭再說吧。

「要不然算了,我也挺忙的,最近沒什麼興趣……

「媽我錯了我知道了!!!您別高血壓了您,我儘量週末抽空見,成了嗎?」

程宇被他老媽的緊箍咒巴巴巴巴地念得腦仁疼。

羅戰笑問:「呦,怎麼著,你家老太太跟你念什麼經呢?」

程宇心不在焉地說:「咳,非要讓我去見個女的唄。」

「什麼女的?」

「熟人給我介紹的對象。」

羅戰的笑容僵在嘴角,抽了半天沒抽出一個像樣的表情,口氣有點兒酸溜:「呦,程宇,你已經有對象啦……」

「沒有,都還沒見過面呢。」

「幹什麼工作的?」

「聽說是個中學老師,就在八中,你知道吧?」

「八中我知道啊,市重點呢!呦呵,這老師條件挺不錯的啊?」

羅戰的語氣更加地酸了,配燒麥的那盒醋都被他喝乾了。

程宇露出略顯得意的淺笑:「八中也是我母校。」

羅戰的表情徹底僵了:「真的啊?哎呦,程宇你念書的時候也是好學生啊?你當初怎麼沒去考清華啊你?真可惜了……」

 

羅戰心想,程宇都小三十歲的人了,竟然還沒結婚,深交的女朋友都沒有一個,這人想必也是眼光挺高,等著天上掉下來一個天仙呢。

可是如今大事不好,計劃要黃。

自己這還八字沒一撇兒呢,都沒找到機會上手,程宇那邊兒已經有潛在對象兒出沒了。

這對象兒聽起來條件還不錯。人民警察配人民教師,都是正兒八經受人尊敬、被全社會認同的正派體面職業,聽起來就像是美好的一對兒,而且還是校友!

自己呢?

自己他媽的就是個不務正業的大混混,做學生的時候就能折騰得全學校雞飛狗跳,老師成天請家長,考試門門掛紅燈,校長求爺爺告奶奶似的懇請他爲全校師生做貢獻主動退學算了,於是他高中都沒念完就出去混了。

而且有案底,就算是現在做正經生意,這身份也洗不白了。

人人都說警察抓壞蛋。

沒聽說過壞蛋泡警察的。

程宇這種骨子裡挺傲氣、正兒八經的人,能樂意讓自己泡上麼?

羅戰那天晚上沒再去騷擾程宇,真的在拘留室裡睡了一宿,睡得無比凄凉,形單影隻,孤枕難眠。一顆原本滿懷熱烈鍾情的心,被殘酷緊迫的現實一碾而過壓成肉餅兒再丟進冷櫃,慘烈慘烈,拔凉拔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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