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一直以來,王子總能感受到人類的雄性對自己的負面想法。

那是一種包含嫉妒、羨慕、輕蔑、與不屑……交錯而成的激烈情感。

排拒的視線宛若實質的利箭般扎人,縱使自己再如何遲鈍,也不可能忽略得了。

就連一向自律甚嚴、心智早熟的班代武叡哲,似乎也不例外。

他好像總是很不甘心地盯著自己,然後再低頭溫習功課……皺著眉頭唸書的樣子,好像很痛苦似的,既然如此,為什麼要繼續勉強自己呢?王子怎麼想也想不明白。

在同性之間始終得不到善意,王子只好拼命從女人堆中尋求安慰,而不知怎地,他得到的關注總是比渴望的來得多很多。

外表看起來很開朗,但你的內心卻好像很寂寞的樣子,所以沒有辦法扔下你不管──曾有一名大他十幾歲的女人對他這麼說過。

因為不忍心見自己寂寞,所以女人們才任他予取予求嗎?王子既疑惑又覺得安心。這樣就足夠了,並不真切地想探究答案。從小就失去母親的王子,只祈求能從對方身上獲得一絲類似母愛的溫暖就好了。

或許是作為太囂張了(雖然身為九尾靈貓的他始終搞不清楚自己錯在哪裡),在班級裡頭,他好像成了幽靈般的存在。

表面上看起來毫不在意,但其實王子的心底焦急到不行,想覺醒成功,就必須徹底了解人類是什麼樣的一種生物才行。結果混入人類世界快七年了,對雌性他可以說是瞭若指掌,對雄性卻依舊一竅不通,但要他拉下臉來和那些討厭他的人類混在一起,他卻又實在辦不到。

久而久之,王子再也不期待高中生涯能交到什麼人類的同性好友了。反正國中時期也是這樣,被人四處謠傳搶了同班男同學的女朋友後,他就徹底被同性拒絕了。

幾乎成了慣例了。不管到了哪裡,只要碰上人類的雄性,自己都會遭受排斥。那些群體不會想拉他進入,而他也無法融入他們,久而久之他就呈現放棄狀態了。

直到某一天,這種死心也似的想法,才突然產生一道細微卻有力的裂縫。

 

 

猶記得那是一個細雨綿綿的日子。

接連好幾天,一直是這種令人心情鬱悶的氣候。

或許是視線不佳,一隻灰白相間的野貓跑到路中央時,被一台疾馳而過的轎車硬生生輾了過去,幾乎有一半的軀體當場碎裂扁掉,鮮血四濺。

前往學校途中,當場目擊到的王子被嚇傻了。

四肢僵硬,呆呆看著路中央。

野貓並沒當場死去,而是不住扭動沒受傷的頭部,淒厲地鳴叫著,彷彿在哀求路人前去營救……陣陣痛切的哀號聲,幾乎令王子不忍心地掉出眼淚來。

但他不敢靠過去,甚至全身如化石般僵硬。

由於血緣及形貌太過近似,王子反而不敢靠近,連再多聽一聲野貓的慘叫都覺得快受不了了。就好比人類突然看見同類的屍體那般會不自覺手腳發軟,他現在也是同樣的情況。

模糊的血液、扁掉的身軀、裸露的腸子、蠕動的頭部……一切的一切,都令王子覺得無比恐怖。

他就這麼僵在原地,無法走開,卻也什麼都做不了。

冰冷的雨水仍不住自天幕灑落下來。

趕著上班的轎車一輛接著一輛疾馳而過,看到受傷的野貓,僅只閃避,卻沒有人願意下車惹一身腥。

「不好意思,請幫我拿一下。」

驀然一道劃破雨聲的低沉嗓音,令王子終於有了反應,他愣愣地偏過頭,一頭霧水地接過對方遞來的傘及書包。

仔細看了看對方的長相,出乎意料的,出聲的人,居然是與自己從未交談過一句話的班代──武叡哲。

只見他緩緩走出傘下,微瞇起眼,見左右車道都沒有來車後,突然衝到了路中央,蹲下身子,飛快將不住掙扎蠕動的野貓抱入懷中,絲毫不在乎血液弄污一身白色制服。

王子瞪大了眼,幾乎是屏息地看著眼前這一幕。

武叡哲沒有回到原地,反而冒著雨,抱著懷中仍低低哀鳴的野貓跑向馬路的另外一邊,內心驚異到極點的王子忍不住緊緊跟在他後頭,想看他接下來打算做什麼。

遠離大馬路,繞了幾個巷子後,武叡哲終於在一家獸醫院前面停下,抱著身受重傷的野貓進去尋求治療,王子默默無語地站在門口處望著他,將他和醫生之間的對話聽得一清二楚。

「情況很嚴重,沒救了。」獸醫示意他放下懷中的動物,低頭檢查了一下,便簡單扼要地宣告道。

這時野貓幾乎沒有力氣鳴叫了,甚至已逐漸停止蠕動。

「至少幫牠打一記麻醉針。」武叡哲似乎也猜曉是這種結果了,僅淡然道。

「打麻醉針啊……」

「錢我會付。」

「好吧。」獸醫點頭同意。

那隻野貓在挨了一記麻醉針後,沒多久便闔上眼眸,安祥地死在武叡哲懷中。付了麻醉針的錢後,武叡哲抱著野貓逐漸冰冷的屍體走出獸醫院門外,彷彿有目的地似的,繼續邁步行走。

王子手上拿著傘及書包,緩步跟在武叡哲後頭,胸口有些發熱,無法形容自己內心受到的震撼。

只是一隻瀕死的野貓而已,普通人會做到這種程度嗎?

更何況……那個人是魔鬼班代耶!行事嚴謹、不茍言笑,修長背脊永遠挺得筆直,在一干同年紀的小鬼當中,他就像一名出現在幼稚園中的心智早熟的大人一樣,令人既畏懼又崇拜。

全校成績排行榜的常勝軍,次次考進前三名,即使下課也毫不鬆懈,老師交待下來的工作一定做的盡善盡美,即使沉默寡言,卻富有領袖魅力,能在關鍵時刻驅使團體力量為他所用,幾乎沒有任何缺點,但在王子模糊的印象中,從來沒交談過的武叡哲,屬於那種會一臉不耐煩地踹開擋路小孩子的冷酷人種。

冰冷帶刺、極具壓迫性的視線,常令自己不寒而慄。

王子曾鄙夷地想過,藏在那張端整容貌底下的血液,應該是冰冷的吧……可是,為什麼實際上全然不是這麼一回事?

假如是那個魔鬼班代的話,一定會無情地冷哼一聲,跨過野貓的屍體走掉才對啊!所以眼前的人其實不是武叡哲而是另一名長得像他的人吧?王子覺得自己快訝異到精神錯亂了。

走了不知道幾分鐘後,武叡哲來到一處路旁專門給人散步溜狗用的草地,連綿好幾公尺的散步路段,長滿繁盛的花草。

由於細雨不斷,導致草地一片濕漉,然而武叡哲卻毫不介意地蹲下身來,先將懷中的野貓屍體擱置一旁,接著便徒手挖開被雨水淋得鬆動的土壤,乾淨而修長的手指轉瞬便沾滿髒灰色的泥土,指甲裡滿是汙垢。

等挖得差不多後,他捧起野貓的屍體,鄭重地將之埋了進去。

這……該說是善良、還是溫柔?從頭跟監到尾的王子,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平常看起來有些冷漠、甚至難以親近的人,心地居然這麼柔軟慈悲。相較之下,自己一點用處也沒有,只是像塊木頭,眼睜睜地看著悲劇發生……這跟冷眼旁觀有何分別?同樣什麼事都沒做,毫無建樹!

好可憐喔……這句話,誰都說得出口。

但真正會伸出援手的人,卻是寥寥無幾。

王子從來沒察覺到自己如此虛偽又劣等。

咬了咬下唇後,他鼓起勇氣,靠近被不斷自天上飄落下來的細雨淋濕一身的武叡哲,將手上東西遞了出去。

「你的傘、和書包。」

「謝謝。」好似還在遺憾沒來得及救活野貓,武叡哲一臉沉思地接過東西,看了身子同樣濕淋的王子一眼後,他低聲道了謝,突然又把傘塞入他手中,隨即轉身默默離去。

「喂……」王子拿著傘,對著他背影掀了掀唇,欲言又止。好想跟他說說話,卻苦於不知該說什麼才好。

那天是優等生武叡哲第一次翹課,因為他回家替換沾上血跡的制服。日後,武叡哲似乎忘了那天的事,對待王子的態度仍舊不冷不熱。

本來一點感覺都沒有的王子,卻突然介意起來。

雖然同樣是人類的雄性,但,如果是他,或許也會滿懷溫柔地對待自己吧?

因為,他是一個跟冷酷外表不同,很同情弱小、又心地善良的人啊……

不知不覺中,王子心底悄悄升上一股小小希冀,甚至腦海中不時浮現他對自己露出溫柔微笑的模樣,每當這麼一想,不知怎地,心跳便會悄然加速,難以克制臉紅的衝動。

躊躇了好幾個月後,王子終於鼓起最大勇氣,隨口找個話題和武叡哲攀談。

豈料,忙著溫習功課的武叡哲屋回答沒幾句後,卻突然板起臉來,不耐煩地對他冷冷扔下一句──

『煩死了!別一直用無聊問題浪費我的時間!』

彷彿被人用一盆冷水當頭淋下,最後只好強自鎮定,繼續攀談幾句便佯裝毫不在意地轉身離開。

希冀整個幻滅了。

為什麼!既然連一具冰冷的動物屍體都能投以憐愛的視線,那為什麼就是不肯對自己溫柔一點!?我做了什麼壞事令人如此討厭!?

王子當時真的徹底絕望了。

好懊惱。

這麼溫柔的人類,為什麼也不喜歡自己?

好痛苦。

若是他能喜歡自己,我什麼都肯做呀……

就在王子尚來不及意識到自己對武叡哲在意的程度已經遠遠超過了友誼的基本限度之時,他已經深深陷進去了。然而,對方的冷淡反應卻令他失望至極,於是從那天之後再也沒勇氣試圖接近他一步。

或許得不到的東西才是最好的吧,雖然受到很多人類雌性的關愛,可王子還是覺得不太滿足,就好比有了母親滿滿的關愛,卻得不到父親瞥來憐愛一眼那樣的極度不滿足。

直到高二上學期,聽聞已經完全沒有交集的武叡哲居然答應物理報告跟自己同一組,王子腹內累積許久的不滿一下子爆發了。

明明就不喜歡我,明明連看我一眼都覺厭惡,為什麼還要答應老師跟我同一組作報告?虛偽!裝好學生!

報告我一個人來做就可以了!不用你可憐!

因為實在氣不過,王子再度鼓起勇氣找武叡哲談話,然而這一談,居然談出武叡哲其實並不討厭自己的結論。

『我沒有討厭過你。』──這是他親口說過的話,表情仍舊冷淡,卻看起來不再那麼傷人。

王子不敢置信之餘,開心得簡直要飛上了天。

就好像終於得到夢寐以求的寶物一樣,王子內心充滿了佔有欲,時時刻刻都捨不得離開,所以故意在午休時間趕走別人,霸佔他的桌面;見他一直低頭看書,便忍不住伸手抓住他衣袖……一切孩子氣的表現,全是要他不得不注意到自己的私心作祟。

可是,王子萬萬沒想到自己對武叡哲抱持的單純親近之情,就在某天不小心抓住他的手指時,剎那間走了樣。

修長、溫暖、富有力量的手掌,幾乎是才剛不小心碰觸到一下,便引起王子背脊起了一陣激情也似的顫慄。

就是這雙溫柔的手掌,在那隻野貓死前給了牠莫大安慰……唔,如果這雙手掌是專屬於我的就好了,王子的腦海不禁浮現癡想。

我一定會比任何人都要來得珍惜,再也不奢求其他!

一開始只是有這個念頭罷了,然而久而久之,這種心情,卻逐漸超越了單純的喜歡……

而此喜歡之情,在某天聽到武叡哲對自己的觀感時,更達到了頂點。

他曉得!他始終明白自己的眼眸散發出什麼樣的訊息!

吶,再多疼我一點嘛……

原來自己是如此貪婪,無時不刻在索求對方的憐愛。

內心累積了十多年的所有的寂寞情緒,都因為他而發作了。

所以,之後當武叡哲遲疑地說能不能摸一下他的頸項時,王子內心當場「咯登!」一聲,生出自己完了的預感。

完完全全被這人捕獲住了。

想被那雙手摸遍全身,想要更激動,想要被佔有……若是武叡哲知曉自己著內心洶湧著如許激情,會不會立刻被嚇跑呢?

不過,來不及了,縱然你日後會感到後悔,我也不讓你逃了……王子絲毫不讓他有退縮機會地點頭答應了。

觸感,一如自己內心所想像地美妙。

熾熱、溫柔、而仔細,在他右手指尖彷彿帶有魔力的撫摸之下,王子渾身的毛細孔全敞開了似的酥酥麻麻,膝蓋無力,舒服極了。

四肢的力量逐漸喪失了,好似在他指尖下融化成一灘春水。

但,光是這樣還不夠,王子仍有些不滿足,於是誘惑地自行解開胸前一顆釦子,驅使對方繼續撫摸下去,以期將毫無危機意識的武叡哲一舉拖入自己的欲望之池,再也不得翻身。

王子差一點點就成功了。

當時若非學姊乍然出現干擾,促使羞恥感飛回到理智之中,王子一定會開口哀求武叡哲抱自己……

好可怕的慾望。

差點吞蝕掉理智的強烈慾念,是從身體內部哪一處地方滋生的呢?王子找不出來。

不過,答案並不重要,他相信只要自己肯放棄羞恥去勾引武叡哲的話,他是不會拒絕自己的,因為王子早已從武叡哲莫名提出的請求中,敏銳地嗅聞出一絲訊息──他也有一點點受到自己的吸引了。

然而,命運永遠不放棄捉弄人。

自信滿滿的王子終究沒達成心願。

他也萬萬沒料想到,與武叡哲這一錯過,居然就相隔了整整十年。

十年,多麼漫長的時間。

驀然回首,人事全非。

腦袋並非機器,縱然不想忘記,回憶仍被無情歲月一點一滴消磨殆盡。

曾經被細細描繪在心版上的面容,十年後,也只剩下依稀輪廓。

自己尚且如此,更遑論他呢?

到了將近三十的年紀,王子已不再奢望能見上武叡哲一面了。

最後能做的,便是於心底默默祈禱,希望他過得好而已……

回想起過往和武叡哲在高中時代相處時的點點滴滴,王子充滿懷念與感傷地輕嘆口氣。

所以,如今能窩在他溫暖懷中睡覺,真的好像做夢一樣……

只要這場美夢永遠不醒,那麼自己再也不奢求其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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