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真相
「小遠,你有什麼想說的就說,別憋在心裡。」譚睿康追在他身邊,時不時側身看他臉色。
遙遠深吸一口氣,他的心裡翻江倒海,只想大喊幾聲,或是找點什麼來發洩一通,譚睿康卻很焦急,他生怕遙遠作出什麼異常舉動來。走著走著譚睿康轉過身,在遙遠面前倒退著做,說:「小遠,不一定是你想的那樣……」
遙遠說難過倒不是太難過,這種事情早在他心裡翻來覆去地想了無數次,雖然自己無法接受,卻也早已經有了心理準備。看到當時那一幕的短短片刻,比起傷心而言更多的是震驚。
趙國剛什麼也沒對自己提過,這麼說來,手機號碼肯定也是那女人的了。
遙遠現在的情緒只有震驚與憤怒,將無法改變現狀產生的煩惱轉移到對自己父親的仇恨上。趙國剛一定是每天瞞著自己,和那個女人在一起。回家也不能通電話,兩人躲躲閃閃的,生怕他發火,於是連自己兒子都瞞著,這算什麼?!
這算什麼!!
「我就這麼讓人討厭麼?」遙遠說。
「小遠……」譚睿康正想找個理由讓他安心,聽到這話不由得一怔。
遙遠道:「我是不是讓人覺得很煩?!很不講道理?」
「怎麼會?」譚睿康說:「怎麼突然這麼說?」
遙遠搖了搖頭,譚睿康道:「你很好,小遠。別胡思亂想,說不定完全不是你想的那樣。」
「他背叛了我媽!」遙遠眼裡全是淚水,朝著譚睿康大叫道:「他對不起我媽!我媽把她所有的錢拿出來給他創業!和他一起來這裡拼搏!他的公司!他的錢!他的家!沒有我媽的支持!他就什麼都不是!!」
譚睿康靜了,歎了口氣道:「小遠,你不懂,別管了,這不是你能管的。」
「你才不懂!」遙遠失去理智般地吼道:「你懂不懂什麼叫一輩子!你懂不懂什麼叫從一而終!你才是不懂的那個!」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
遙遠擦了把眼淚,神情恍惚地在街上走,他曾經很喜歡這首江城子,初中讀到時幾乎驚為天人,既感歎天人永隔的無奈,又為蘇軾的情感所深深打動。他一直覺得趙國剛對自己母親的情感就像蘇軾悼念亡妻一樣。也相信趙國剛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這個世界上不會有誰比他去世的母親更好。
張震的女朋友和另外一個女生等在蓮花山公園門口,給來等日出的朋友指路,說:「張震他們在山坡上喝酒,你進去直走,在賣風箏的小店後面拐彎,沿著小路上去就找到他們了。」
譚睿康點了點頭,張震的女朋友看見遙遠神色有點不對,問:「牛奶仔怎麼了?」
遙遠擺手示意無妨,他們到同學的聚會地去,半夜三點,所有人都很興奮,有女朋友的摟著女朋友在角落,蓋著外套小聲聊天,沒女朋友的湊作一堆喝酒吃花生。
「怎麼了?」
「牛奶仔,不開心嗎?」
「被欺負了?」
數人問道。
遙遠擺手在一旁坐了下來,齊輝宇過來搭他的肩膀,小聲道:「什麼事?」
齊輝宇、譚睿康、張震與遙遠四人坐在一個小鐵桶旁,鐵桶裡燒著從風箏店裡買來的木炭,火光映在數人臉上。
遙遠說了個開頭齊輝宇就猜到了,數人都沒有說話,靜靜地看著火桶。
「什麼從一而終。」齊輝宇隨口道:「都是假的,別往心裡去了,蘇軾還娶了小姨子呢,前幾天上課時我們老師剛說過這個。」
眾人都笑了起來,遙遠也笑了笑。
譚睿康沒有說話,搖了搖頭。
張震說:「我們社區對面,以前我念初一那會就有個女的,得了癌症不敢說,怕家裡沒錢治,想把錢留給孩子,但她天生的脾氣又不好,後來和她老公吵架,跳樓死了。」
遙遠道:「吵什麼?」
張震道:「一件雞毛蒜皮的小事,她老公到她死了才知道這事,覺得挺對不起她的,哭了很久。後來該吃吃該睡睡,國慶的時候又結婚了,這才兩年多點,小孩子都有了。原來的小孩跟死了的媽的娘家,讓老人帶,還好那男的把錢都給了小孩的外公外婆,不然娘家還不知道得怎麼鬧呢。」
齊輝宇說:「早讓你來一中又不來,來了多好,咱們住一個宿舍,眼不見為淨。」
遙遠道:「現在還能轉校麼?」
譚睿康道:「小遠,別這樣。」
遙遠歎了口氣,自己成績才過了半個學期就爛成這德行,想轉校也考不進去,平生第一次有這麼多煩惱,睡覺吧,睡一覺就好了。
他躺在草地上,譚睿康把外套脫下來給他蓋上,片刻後保安過來,讓他們不要生火,張震就把火澆滅,起身與女朋友去玩煙火。
仙女棒的火花璀璨四射,在夜空中劃出一道道弧光,這裡幾乎成了三中的大本營,高中部,初中部的都來了。秦曜還和一個女生在嘻嘻哈哈地追打,跑得飛快。
遙遠醒了,齊輝宇不知道去了哪兒,譚睿康還在身邊,東邊露出一抹魚肚白,旭日的曙光灑向山腰,新世紀的第一抹陽光到來。
當天遙遠請玩得好的吃了頓早茶,大家在公園外道別分開,約好放寒假去海邊玩,便各自回家,遙遠心裡還想著那事,回家時見趙國剛的房門關著,已經回來睡了。
元旦當天他睡了一整天,下午四點起來,見趙國剛和譚睿康在餐桌旁說話。趙國剛說:「寶寶起來了?去刷牙洗臉,把頭髮上的顏料洗乾淨,晚上帶你們去小梅沙吃海鮮和乳鴿。」
遙遠道:「還有誰去?」
趙國剛說:「公司的叔叔阿姨,都是你認識的。」
遙遠沒提昨天那事,也沒和他爸鬧,換了衣服洗好澡後趙國剛下去開車,遙遠卻收拾了一瓶噴霧消毒水,跟在他爸身後去停車場。
打開車門後,遙遠開始朝副駕駛位上噴消毒水。
趙國剛靜靜地站著,譚睿康不敢說話。
消毒水味跟醫院裡的味道似的,遙遠先把副駕駛位上能看見的地方全噴了一次,又拿乾布擦拭,蹲在車邊擦完座椅擦前板,趙國剛的臉色變得很難看。
「你幹什麼?」趙國剛說。
「有別的人坐過我媽的位置。」遙遠認真地說:「消個毒而已,走吧。」
空氣裡彌漫著消毒水味與趙國剛父子的低氣壓,譚睿康坐在車後座不敢亂動,也不敢說半句話。趙國剛時不時地出口氣,彷彿十分煩悶,遙遠則面無表情地倚在車窗邊看外面的風景。
當天趙國剛請生意夥伴和老朋友們吃了頓飯,遙遠掃了一眼,沒有發現昨天坐在車上那女的,當著父親的朋友的面,他又恢復了好學生的模樣。
大部分叔伯朋友遙遠都認識的,跟著自己父親不止見過一次,彼此熟絡有話可說。趙國剛又介紹自己的外甥。
譚睿康是第一次參加這種場合,說了幾句話,位置無足輕重,便不怎麼被提起了。畢竟親疏有別,就算跟著遙遠他媽那邊,譚睿康也只是個外甥,他們也不認識譚睿康的父親,自然無人特別在意他。
大人們喝酒喝得滿臉通紅,一名廣州來的大叔是趙國剛下鄉時期同農場的知青,豪放地笑道:「小遠,我跟你爸說好了,等你大學畢業以後,就來當我的秘書,你可得好好學習!」
那大叔可是一家上市公司的總經理,說出這話時趙國剛便笑了笑,說:「小遠,還不謝謝伯伯?」
遙遠對自己的前途與工作沒有多少感覺,雖然知道這話一出等於是敲定了無數人為之羡慕的未來、職業、人生,卻也不甚在意,笑著說:「還有我哥呢,我倆一起的,也順便幫他找個工作吧。」
譚睿康:「……」
趙國剛忍不住哈哈大笑。
那人喝醉了,笑道:「沒問題!你和睿康的工作都包在伯伯身上!」
譚睿康忙道謝謝謝謝,這麼一來就沾了遙遠的光,表情十分唏噓。席間數人都在談下鄉農場的事,又說道這幾年的建設開發,某某市委書記,某某地方有商機,遙遠吃完飯便告辭了,出去看海揀貝殼。
「小遠。」譚睿康說:「謝謝。」
「什麼話。」遙遠坐在沙灘上抽煙,說:「對他們來說,幫安排個工作是很簡單的事。況且你學習這麼好,以後誰仰仗誰也不一定呢,你要是上了北大清華,去他們的公司上班簡直是便宜他們了。」
譚睿康歎了口氣,說:「不,小遠,這很重要,我明白的,這年頭學習再刻苦,都是為了以後有份好工作。」
「怎麼能這麼說?」遙遠給譚睿康分了煙,兩人並肩坐在沙灘上,海浪沙沙翻湧。
遙遠出神地說:「知識是心靈的眼睛。雖然咱們學的這些確實不能算知識,但學習也不完全為了以後的一張文憑,對吧?」
譚睿康有點意外,未料遙遠會說出這樣的話來,有關德雷克斯的書他也看過,家裡書架上就有,但遙遠這麼說,忽然就令他心裡生出欽佩之情。
「你總是有這麼多新奇念頭。」譚睿康自歎不如。
遙遠還在想趙國剛的那件事,他忽然有點想自暴自棄,不念書了,離開家去打工,到處流浪,像安妮寶貝的書裡說的那樣,去西藏、去仰光、去內蒙古。
「你以後想做什麼?」遙遠問譚睿康。
譚睿康想了想,說:「像姑丈那樣開個公司,賺錢,過好日子。」
遙遠心道真是庸俗的理想,譚睿康卻笑了笑,注視著遙遠,說:「小遠,你呢?」
遙遠還在想,譚睿康說:「你以後一定是個很了不起的人。」
遙遠嘴角抽搐,說:「你別這麼捧我,雞皮疙瘩都起來了。」
譚睿康忙道:「不,我是說認真的,你的前途以後一定比我廣闊,因為你的理想也比我廣,你接觸的東西,發展空間更大。」
遙遠想起有次趙國剛問他想不想出國留學,但他完全沒半點興趣,也不想離開家。
「我以後想當個畫家。」遙遠說:「或者賣唱的歌手,到處去流浪。」
「畫家不錯。」譚睿康笑道:「歌手就算了,太苦,我支持你,以後我賺錢給你出旅費。」
遙遠:「……」
遙遠只覺得很好笑,譚睿康果然還是不能理解安妮寶貝,海子與三毛的流浪情結,不理解撒哈拉的夕陽與希臘的大海。
雖然這些遙遠也沒親眼見過,就算現在給他一張機票,遙遠也絕對沒膽子上飛機就走。
但他總得尋求點什麼來改變自己的想法,尤其是在對父親產生了這種近乎絕望的情緒後,昨天晚上他翻來覆去,想做點什麼,卻又沒有一個好的範本,最終只能從看過的書裡簡單模仿,模仿安妮寶貝的遺世而獨立,模仿三毛的笑容——自然不是真的做,許多事情都只是說說而已。
但是為什麼旅行家小清新們都是女的?
這個問題困擾了遙遠相當長的一段時間,直到他某天買到一本被改編的莊羽作品,當然這是後話。
那天譚睿康談完理想,遙遠沒多提這些事,因為可實現性太難了,況且他還很懶。
趙國剛喝完酒,叫公司司機過來開車載他們回去,遙遠和父親都沒有再提那個女人的事。元旦的第二天趙國剛也放假,遙遠做完習題去買了張碟回來,躺在沙發上和譚睿康看碟,趙國剛則買了菜下廚,做飯給兩個孩子吃。
電影開場時的一聲哭喊把趙國剛吸引了過來。
程蝶衣被剁掉多餘的手指頭,看得譚睿康呆住了。
「你不是看過這部片子?」趙國剛隨口問道。
「想再看一次。」遙遠說:「我哥也沒看過。」
譚睿康說:「我沒關係,姑丈看吧,我去洗菜。」
趙國剛示意不妨,說:「姑丈好幾年前就看過了。」
趙國剛喝了兩杯茶,進廚房裡做飯,客廳裡的聲音仍舊傳來,看到程蝶衣給段小樓描眉毛的那一刻,遙遠不禁紅了眼眶。
終場後出字幕,遙遠歎了口氣。
譚睿康的表情很古怪,許久後道:「小遠,他倆是……」
遙遠:「?」
譚睿康難以置信地蹙眉道:「他倆竟然是同性戀?!」
遙遠:「……」
「同性戀就這麼噁心嗎?」遙遠忍不住道。
譚睿康不敢說話,一臉吃了蒼蠅的表情,想了想,歎了口氣,說:「確實還挺感人的,哎,同性戀確實……只能落得這麼個下場。」
遙遠道:「這跟同性戀根本沒關係好麼,重要的是程蝶衣的話,和那種相伴一生的感情。你沒聽他說?一輩子就是一輩子,少一天,一小時,一分鐘,都不是一輩子。」
譚睿康道:「但這也和他們都是男的有關,如果蝶衣是女人的話,就沒有這麼多麻煩了。」
遙遠完全無法和他爭辯,趙國剛道:「吃飯了。」
飯桌上遙遠還在說:「這只是……把同性愛情阻力矛盾表像化,作為一個表現手法而已,唉算了,你不懂的。」
趙國剛說:「我書架上有本中國電影四十年,睿康可以拿來看看。」
譚睿康點頭,趙國剛把兩個雞腿分給他們,一人一個,又挾著魚劃出魚腩肉給遙遠,另外一邊的魚腩肉夾出來給譚睿康。
「快期末考了,有信心追上來麼?」趙國剛說。
遙遠:「有。」
譚睿康:「小遠一定能行。」
趙國剛:「小遠的聰明像他媽媽,你們譚家讀書都很厲害,睿康的爸爸是可惜了,為了照顧兩老去當兵,否則可以考個好大學的。」
譚睿康笑道:「大奶奶還說他不是讀書的料。」
趙國剛哎了聲,說:「別聽她說,你們家那邊的都聰明。」
趙國剛每次都能恰到好處地把一碗水端平,就連表揚也是,片刻後又漫不經心地說:「小遠,爸如果哪天再給你找個媽媽,你願意接受麼?」
飯桌上靜了,譚睿康不敢說話,起身去添飯,遙遠想了想,說:「可以。」
趙國剛沉默注視自己的兒子。
遙遠又道:「這是你的自由,我反對也沒有用,前提是她不能和我一起住,不能進我的家一步,因為這個房子是我媽媽留給我的……」
遙遠說著說著眼淚就下來了:「我尊重你的選擇,你可以去結婚,但我不會和她說一句話,你也別帶她上門……」
遙遠的眼淚在眼眶裡滾來滾去:「但別在我面前提到她,我就當不知道。」
趙國剛說:「你不答應,告訴爸爸你不答應就可以了,說這些做什麼?」
遙遠擦了把眼淚,趙國剛也有點忍不住,歎了口氣,眼眶通紅,說:「知道了,寶寶說了算吧。」
遙遠放下筷子,拳頭抵著鼻前,難受地吁了口長氣,眼淚止不住地朝下流,最後趴在桌上,拼命喘氣,大哭起來。
譚睿康過來,摸了摸遙遠的頭。
吃過飯後遙遠回房間,譚睿康收拾桌子洗碗,他從廚房的陽臺處聽見趙國剛在他的房間裡打電話。
趙國剛:「對,小遠太小,沒辦法接受,他很愛他的媽媽……」
譚睿康靜靜站著聽。
「別再等我了,不,我不值得你這麼等下去……再過幾年也不一定行,高考完也……不行,我想通了……不能耽誤你。」
趙國剛說了很久,非常為難。
「好吧,再等等,以後再說。」趙國剛結束了電話,最後一句說的是:「我也愛你。」
煙味飄了起來,一星紅點在夜裡消散,窗外星空燦爛,冬夜在繁華的燈火中逐漸甦醒,又是新的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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