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夜,方銘彥睡得特別香甜。

父親的行蹤向來是他最大的心病,幼時因為家裡被人逼債而四處躲藏的恐懼感受令他下意識地害怕回到家中,但,如今一切都變了,變得異常美好,就因為某個人的幫助。

奇怪,那傢伙這麼有錢啊?我難道無意間幫自己找了一個金主?真是太聰明了!呼嚕……四肢蜷縮,用棉被將自己全身包裹起來的方銘彥,睡得一如純真的嬰孩,臉上的一抹淺淺微笑清俊可人。

這一覺,不知不覺就睡到日上三竿,直到樓下一道河東獅吼才將他震醒過來。

「銘彥,還在睡覺嗎?快點下來!你的朋友來找你了!」

「唔……?」

「醒了沒啊?你的朋友等你等很久了!」

朋友?什麼鬼朋友會知道我家在這……啊!

還抱著棉被磨蹭的方銘彥心不甘情不願地睜開眼睛,但他猛地清醒過來,直覺已經告訴他來者何人,瞬間像隻小猴子般靈活地從床上跳了起來,抓了幾下頭髮,連梳洗都來不及便往樓下闖。

渾身血液沸騰,像是連細胞因子都在歡迎那男人的到來。

「關承勳!」才走完樓梯一半,方銘彥便壓抑不住內心的莫名衝動,朝站在門口處的男人大叫一聲。

一名坐在簡陋沙發上的男子,霎時受到強烈刺激般猛地抬起頭來,露出一臉憔悴的俊容,眼眶似乎也有發紅。

「呃……」喊了他,然後呢?方銘彥輕快的腳步在和對方的視線對上時,瞬間緩慢了下來,最後幾乎是如龜爬地來到男子的面前。

「你們聊一聊吧,呃,我出門買一下菜。」李秀蘭似乎也嗅聞出一絲這兩人間的波濤洶湧,很快就找到藉口遠離了。

「坐啊。」關承勳擺了擺手,示意呆呆站著的方銘彥坐下。

方銘彥這才回過神來,在他的右手邊坐下。

「你怎麼知道我家?」

聞言,關承勳不禁露出一抹難以形容的複雜笑容,回答道:「過去一年多,你帶著我回來這裡好幾次了。」

「我帶你回我家?」雖然對答案已經有心理準備,方銘彥還是為之瞠目結舌。或許是基於深切的自卑感,他從來沒帶任何朋友回家過,但關承勳可以獨自一人到達這裡,已經證明他所言非虛。

「是啊,回家,你曾說過你已經視我為家人了,忘了嗎。」

「呃,還真的忘了咧。」方銘彥尷尬地搔了搔頭,悶聲嘀咕道。

為了避免露出什麼悲慘神情,關承勳假裝沒聽清楚他說些什麼。

「彥彥,我來這裡只想問你一句,你冷靜夠了嗎?」

「……」

方銘彥霎時沉默了一下,視線不由自主地落到關承勳緊緊交握的雙手上頭。由於用力過度,他的指關節一片泛白。

「如果我說還沒,你打算怎麼辦?」

「那我就先回去,讓你再冷靜一下。」雙手又握緊了一些,關承勳咬牙露出一抹微笑。

「如果期限是永遠呢?」

關承勳緩緩抬起頭來,嘴唇輕微蠕動,似乎想對他笑一下,神情卻比哭還難看。

「那我現在就將你打昏帶走。」

喔!這可真是一個好主意呀!方銘彥猛翻個白眼,卻意外地發現自己對他霸道的宣言似乎沒有產生任何排斥感。

「喂,光天化日之下進行綁架可是……算了,我問你一件事,你先回答我再說。」

「嗯,你問吧。」展現出決心後,關承勳也鬆了口氣,至少方銘彥沒被自己當場嚇跑。

「我想問的是,假如到最後我還是無法重新接受你,正式地跟你提分手,你會不會當場拿刀剁了我?」方銘彥緊張地盯著他,戀人間的情殺事件幾乎可是說是常態了,更不用說關承勳這種充滿獨占欲的男人,但說到底,他終究還是不想乖乖接受「未來」自己的擺佈吧。

關承勳盯著方銘彥的雙眼,察覺到他的身軀緊繃到有些僵硬,不禁自嘲地笑了笑。真有默契呀,這個問題,他也問了自己很多次。

一股尷尬的沉默,頓時瀰漫在兩人之間。

過了許久,關承勳才嘆了口氣,主動打破沉默道:「相信我,在傷害你之前,我會先剁了我自己。」語畢,見方銘彥露出有些不信的神色,關承勳嗓音苦澀地繼續說道:「我一直追在你身後,只是因為我篤定地認為我可以帶給你幸福,畢竟你『以前』是那麼愛我,我們生活在一起非常的快樂,假如在你恢復記憶前我就放棄你的話,你會恨死我,而我肯定也會後悔一輩子。但是,這幾個月來我也想了很多,或許、或許……」

「或許什麼?」一股不妙的預感浮現心頭,方銘彥緊張地追問,幾乎快喘不過氣來,差點叫對方閉嘴。

關承勳抹了一下眼角,手指微微發抖,流露出一抹徬徨無助的脆弱神色。方銘彥從來沒在他臉上看過這種神情,畢竟他總是表現得那麼霸道、篤定又執著。

「或許我錯了也不一定,或許深愛我的你……早就死了也說不定。」

方銘彥如遭雷擊般呆立當場。關承勳雖然沒有猜中事實,卻離真相不中亦不遠矣。方銘彥本人現在的確還活著,但是未來的自己卻沒那麼好運,甚至可以說是英年早逝了,而那個跨越時空附身、曾經深愛關承勳的未來的自己,確實從自己體內消失得無影無蹤了,換個角度來說,可以算是死了沒錯。

「什麼意思?你打算……放手了?」這傢伙終於放棄了?不知怎地,此念頭一浮上心頭,方銘彥便渾身難受,甚至想朝他發出怒吼。

搞什麼鬼啊!把我吃乾抹淨之後,才想拍拍屁股一走了之?那我豈不是虧大了?方銘彥怒火沖天,卻沒意識到一直以來不斷打擊對方的自己才是罪魁禍首。

「放手?」聞言,關承勳搖了搖頭,顫著嗓音說道:「雖然很徬徨,但至少現在,我不願意承認,也不願意認輸。就算你永遠也想不起來也沒關係,我只求你不要再突然消失,給我們一個重新再來的機會。一年就好,假如你最終還是沒辦法接納我,我願意徹底放手,遠遠地祝福你。」

在追過來的途中,關承勳也想了很多。假使一年的時間都無法令方銘彥回心轉意的話,或許繼續執著下去只會令對方恨透自己而已,所以他才下定了決心,這樣總比方銘彥再一次消失於眼前的好。

喔,原來不是來提分手的!方銘彥頓時鬆了口氣,卻又覺得有些不是滋味,感覺自己太過緊張了。

「只要一年?你這麼有信心?」

「沒信心,但我只要一個機會。」

「那這一年,我需要扮演什麼角色,你的戀人?」方銘彥試探地詢問。

「這樣當然是最好的。」關承勳苦笑一聲,牢牢地盯著他。

到底要不要答應?方銘彥內心一陣矛盾,深怕自己一答應就萬劫不復,但,如果不答應,關承勳會不會太可憐了?畢竟一切都是未來的自己的錯,說到底,他才是最無辜的受害者吧。

「最後一個問題。」想了一下,方銘彥又冒出一句話。

「問吧。」

「假如……我是說假如,我三十幾歲的時候不幸因為意外過世,留下你一個人在世上,你會不會很傷心,然後寧願從來不認識我?」問出口後,方銘彥突然有些後悔,不確定自己想不想聽到答案。

關承勳皺了皺眉,低頭思索,似乎不太明白方銘彥這麼詢問的理由。

「你可以老實回答沒關係,不用顧慮我的想法。」

關承勳點點頭,在方銘彥一臉緊張的注視下,緩緩回答道:「答案很簡單,假如從來都不認識你,我才會後悔。」

「不要回答得那麼輕鬆!假如我三十幾歲就死了,剩下你一個人該怎麼辦?」如果立場顛倒過來呢?自己會不會孤獨寂寞到死?光想像,方銘彥就不寒而慄。

「很簡單,大概會覺得很寂寞、很淒涼吧。」關承勳的語氣異常地雲淡風輕。

「看吧!所以還是從來不認識我比較好吧?」方銘彥內心一陣刺痛,嘲諷地下結論道。

「但是不認識你的話,我會更寂寞……」關承勳滿懷柔情地看著他,接著一口氣將自己自從生母過世後的淒涼遭遇說了出來,「我爸爸怕繼母不高興,把我送到鄉下。我繼母始終用嫌惡的眼神盯著我,像我是一個多餘的人。我同父異母的弟弟從來不承認我是他哥哥,認為我是外人。我奶奶不懂我的內心,覺得我是一個不愛講話的怪胎……遇見你之前,我早就寂寞孤獨了很久。」

什麼嘛!搞了半天,一直以為是天之驕子的關承勳居然比自己還可憐!方銘彥張大嘴巴,瞠目結舌地聽著他述說,內心為他微微抽痛。

「什麼爛父親啊!太過分了吧!你當時才八歲耶!」

關承勳搖了搖頭,「不要緊了,我已經不在乎他。」

不在乎?到底要多大多深的絕望才逼得他說出這句話來?方銘彥一陣鼻酸,不敢相信自己會這麼難過。

「不談他了,我現在只在乎你。你曾說過,這世上最愛我的人就是你了,我也因為你才嚐到幸福的滋味。如果現在就失去你,結局還是一樣,所以我現在就可以給你答案,我仍然不後悔。」

「你……傻瓜!傻瓜!傻到爆了!」方銘彥忍不住痛罵道,眼眶激動地紅了起來。

「會嗎?」關承勳尷尬地搔了搔頭,畢竟他可是很認真地在回答方銘彥的問題,頓了一下,他小聲詢問道:「可以給我答案了嗎?」

「呃……讓我考慮一下?」猶豫了半天,方銘彥給出這麼一個既不否決也不肯定的答案。但,不得不承認,關承勳說出自己從小遭遇的時機點太恰當了,方銘彥發現自己的心腸完全軟了下來,對他的厭惡感急速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綿綿不絕的同情及憐惜。

「沒關係,你慢慢想。」關承勳無所謂地點了點頭,他覺得只要方銘彥別一口回絕,自己還是有機會的。

方銘彥滿臉複雜地看了他一眼。

「其實我……」該不該告訴他那封信的存在?方銘彥舉棋不定。

此時,一記開門聲突然傳來打斷方銘彥的話,方父從外頭走了進來。

「咦,承勳,你也過來了啊?昨天沒看到你,我還以為你跟銘彥吵架了呢。」方哲學放下公事包,笑呵呵地道。

「伯父,你午休了啊?」儘管掩不住一臉憔悴,關承勳仍露出沉穩笑容朝他打聲招呼。

「既然來了,就留下來吃頓飯吧?」李秀蘭從方父身後探出頭來,提議道,雙手提了好幾袋的青菜及水果。

方便嗎?關承勳朝方銘彥看去,無聲地詢問他的意見。

隨便你。方銘彥下意識地點了點頭,見狀,關承勳旋即開心地站了起來,接過李秀蘭手中的塑膠袋。

「阿姨,我幫你洗菜吧?」

「還是你乖,我那渾蛋兒子連洗碗都不會。」李秀蘭眉開眼笑地拉著關承勳進入廚房,親密地就像一家人。

他乖,我渾蛋?方銘彥忿恨不平地跟著起身,衝入廚房,吃味地嚷道:「誰說我不會洗碗了!本少爺現在就洗給你們看看!」

「啊!小心!」

匡噹!砰!嘩啦!

「銘彥!」

方哲學不忍卒睹地拍了拍額頭,猛翻白眼。

用完午餐後,兩人被李秀蘭推出去遊玩,兩人騎著腳踏車在廣大的鄉田繞了一大圈,又拿著釣竿去河邊釣魚,不知不覺就愜意地度過了一整個下午。再然後,關承勳又被挽留下來吃晚飯及留宿一晚,方銘彥甚至來不及抗議,兩人就被趕去二樓睡覺了。

不用回頭,也感覺得出身後的方銘彥一臉怨氣,關承勳對著門板尷尬地摸了摸鼻子,提議道:「你先去洗澡吧?」

「先警告你,這裡是我家,不准你亂來!」方銘彥惡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順手拉開衣櫃門,卻吃驚地發現有一半的衣服看起來很陌生。

「那是我的衣服。」見方銘彥的表情不對勁,關承勳很快就猜中他的想法。

這傢伙連我最後的地盤都蠶食了!方銘彥又瞪了他一眼,抓起內褲及睡衣往隔壁的浴室走去。

關承勳搖了搖頭,豈料過了幾秒鐘,方銘彥又衝了回來,將一本擱置在桌面上的日記本鎖入抽屜內,扭頭緊張地追問:「你看到了嗎?」

「連瞄一眼都來不及,你就回來了。」關承勳狐疑地望了抽屜一眼。

「總之不准偷看!不然就……就罰你睡地板!」

「所以我今晚可以睡床上了?」關承勳似笑非笑地盯著他,令方銘彥莫名其妙地紅了臉。

「隨、隨便你!」扔下一句話後,方銘彥又旋風般推開門板,躲入浴室,不明所以地摸著怦怦亂跳的心臟,低聲咒罵自己怎可以對男人說「隨便你」三個字,這樣豈不是把自己推入火坑?

接下來的漫漫長夜,該怎麼度過呢?察覺一絲興奮從小腹內竄升上來,方銘彥頓時渾身一震,慌忙扭開水龍頭,淋了一頭冷水。

矛盾、糾結、複雜、紊亂……都不足以形容他現在的心情。

不知不覺間,關承勳的身影已然悄悄盤踞在他心頭,盤根錯節地扎了根,再也剷除不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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