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慢火燉青蛙   

  

那個深秋,清河監獄是溫暖的,牢號裡通了暖氣,窗玻璃上蒙了一層薄薄的白霧。

大夥都開始添被褥,加衣服。像羅強這種,腿上受過傷,有刀口,特別怕陰冷,囚服裡都加了毛衣、絨褲。

同牢有兩個獄友,家裡農村的,生活比較困難,沒人給送這送那,穿的是羅強給的毛衣絨褲。

刺蝟現在每天刮臉,不用自己那個嗡嗡嗚嗚瘸驢轉磨似的小破剃鬚刀,都蹭他強哥的高級3D旋轉剃鬚刀和進口按摩剃鬚膏。

胡岩以前自己有一套東西,現在也開始用羅強的,潤膚霜,鬚後水什麼的。他是想把自己弄得跟羅強聞起來一個味兒。他就喜歡羅老二身上那個味兒。聞不著真人,他每天躺被窩裡聞自己。

羅強是不在乎這些小節,誰愛拿他的東西用,他就讓人用。

這麼些年做大哥做慣了的人,確實有那種天生做大哥的範兒。他名下的飯館、夜店,都是交給手下信得過的弟兄們經營,這方面他不小氣,不含糊。

再者說,羅強即便是虎落平陽,暫時落魄坐牢,畢竟樹大根深,外邊兒有兄弟,三天兩頭有人往清河送東西,有人往他的購物卡裡打錢。

犯人們每人都有這麼一張儲錢卡,每月做工掙的工錢和家裡給的零花錢,都存在卡上。自從清河監獄裡開了那家「物美超市」,這錢可有地方花了。七班牢號幾乎每個週日都跟過年似的,羅強拿自己的卡到超市裡買吃的,買兩大兜子。他走在中間,刺蝟和順子一人拎一兜子跟隨左右,從走廊裡昂首闊步牛氣哄哄地走過。別的班崽子們看了,可眼饞了,說七班大鋪最闊氣,不摳唆,七班崽子們每人都有好菸抽,有零食吃。

別的班都抽白沙,就他們班從上到下掃地的刷馬桶的小崽子都抽中南海!

別的班的班頭瞧見,可臉綠了。羅老二你媽的才來清河半年,你已經把清河監獄牢頭獄霸大鋪的範兒生生往上拔到一個新境界,你讓別人還怎麼混?!

有一天晚上,大夥吃完晚飯,回宿舍放好飯盆,按老規矩,排隊進小禮堂,看電視。

小禮堂就在食堂隔壁,門口並排掛著兩塊白色寫字板。

其中一個小白板是本週食堂菜譜,那上面的內容,每個人都能背下來,早飯是饅頭米粥配小鹹菜,午飯是饅頭配冬瓜丸子或者肉燒蘿蔔,晚飯是米飯配土豆牛肉、海帶白菜或者蘿蔔排骨,翻來覆去永遠就是這幾樣。

另一塊小白板,以前是寫思想匯報,喊政治口號,最近據說是隊裡某個教官出的主意,人性化管理,改成生日祝福了。

有一個人瞄了一眼小白板,「呦」了一聲,一排人陸陸續續抬頭看,然後所有人齊刷刷地回頭。

「老大,生日快樂!」七班誰喊了一聲。

「強哥,今兒是你過生日?!」刺蝟喳喳呼呼的。

「大哥,怎麼也沒告訴咱們,你生日?」胡岩也說。

羅強自己都詫異著,盯著寫字板看了一會才緩過味兒來,那上邊用彩色筆寫著,【生日寄語:祝福3709號羅強生日快樂,工作愉快,勞動滿分,打球三雙!】

那天晚上回到牢號,羅強瞅見自己床鋪上有一個信封。

他打開,是一張生日卡,落款是「邵警官」。

羅強只掃了一眼,都沒仔細讀,迅速四下張望一圈兒,若無其事地竄上他的上鋪,舒舒服服地枕著被子,再次將卡片展開,慢慢地咂摸滋味兒……

生日卡上的祝福語就是簡簡單單幾句話,男人之間的風格,兩句半正經的,再來半句不太正經帶點兒顏色的。

就那麼兩句話,羅強愣是看了二十分鐘,眼睛盯著卡片上的字發呆,忽然覺著這條子挺可愛,挺招人的……

直到隔壁床刺蝟搭了一句:「邵警官就是人好,心細,邵警官最愛咱們了!」

羅強斜眼掃了一眼那傢伙,心想,三饅頭愛誰?他還能愛你們幾個?

刺蝟四仰八叉躺床上,自言自語:「這個月強哥你收小卡片,下月我生日,下月就是我收小卡片了。」

羅強心裡一動,問:「他給你送過?寫的什麼?」

刺蝟伸手翻了翻,從床頭一堆東西最底下找到了卡片:「喏,去年邵三爺給我的!」

羅強:「……」

刺蝟屁顛屁顛地遞過來,沒注意到他家老大那臉色,唰一下就垮下來了……

羅強咬著嘴唇看刺蝟收的那張生日卡,不吭氣兒了,眼底明顯流露出一絲失望。

別說落款一樣,就連寫的那幾句話都差不多,三饅頭你小子專門買了一本教寫祝福語的書嗎?你那丁點兒小才情,都他媽從書上抄的吧!

當晚,邵三爺如大夥所料,按時駕到七班牢號,手裡提著兩隻飯盒。

羅強打開飯盒,濃郁熱辣噴香的味道撲了滿臉。

「剛買的,熱的,趕緊吃。」

邵鈞歪戴著警帽,在屋裡晃悠,指指點點,這個褥子沒掖好,那個飯盆沒刷乾淨掛著米粒兒呢,還有那個誰的球鞋放地雷呢,臭死了這屋還能住人嗎!

邵鈞也是剛從城裡回來,說,雙井那邊兒開了一家「雙流老媽兔頭」,老闆是成都人,正宗的,特好吃,他吃完了覺著好,猜到羅強肯定喜歡吃,就順便買了四個。那家飯館隔壁還有一家「久久丫」,於是又買了兩斤辣鴨脖。

羅強盤腿坐在床上,兩條腿上攤著飯盒,低頭哼了一句:「以後每天都有啊?」

邵鈞不屑地說:「美得你,你還每天都過生日?」

邵鈞又跟順子說:「下回你生日,我也去那家店給你買兔頭。」

刺蝟趕緊說:「三爺,我愛吃溜肝尖,還有焦溜丸子!……西四那家砂鍋居的,正宗老北京菜!」

邵鈞說:「你這個月掙不到兩百工分,我就不給你買焦溜丸子了,你看著辦!」

就為了自己生日這頓焦溜丸子,刺蝟從床上蹦起來,又立正又敬禮的,跟邵警官保證勞動課一定好好表現。

羅強算是領教到了,邵三爺這一招邀買人心,做得真叫漂亮,沒的挑禮兒。小禮堂門口那塊小白板,從政治學習改成生日祝福,八成也是三饅頭的蔫兒主意。

邵鈞對五六七八班每一個犯人都很好,都很能聊,也看不出有什麼偏心。

羅強也不知道自己那時候是怎麼想的,人還是歲數大了,孤獨著,寂寞著,心理難免脆弱,想要有人惦記他,想要看見有人對他好。

想要知道自己在有些人心裡,分量不一樣。

羅強覺著他以前不這樣的,他以前不在乎任何人,現在老了,眼前已經沒有什麼值得炫耀,可以揮霍,心眼兒就變小了。

…… 

  

天越來越冷,落掉葉子的槐樹用青澀的枝椏擁抱天空,黃土操場凍得硬硬的。

羅強睡覺的鋪位正好緊挨窗,又是上鋪,視野很好。

他以前睡覺最討厭亮光,有個光線和動靜吵到他,他能掀床抄鞋底。後來不知道怎麼的,從某一天開始,他開始拉開窗簾睡覺,讓冬日的陽光早早地盛滿一室,全然無視一屋人敢怒不敢言的怨憤目光……

從他躺的那個位置角度,頭枕在胳膊上,正好能看到從辦公樓通向監舍樓的一條林蔭小徑,還有大半個操場。

每天早上六點多鐘,邵鈞歪歪地戴著警帽,小跑著從辦公樓出來,一路跑還一路匆匆忙忙抓腰帶,往上提褲子,一看就是小時候家長沒管好,慣得,養成了公共場合抓褲腰的臭毛病。

晚間吹熄燈哨之前,邵鈞懷裡揣著幾袋熬夜用的零食、閒書、遊戲機,蹓蹓躂躂,再一次走過來。這人路過操場的單槓架子,每次都會擱下東西,脫掉制服外套,用力搓搓手心,然後飛身抓住單槓……

羅強遠遠地瞄著,一開始是幫邵鈞數數兒,看這人今天做多少個引體。

後來就不是數邵鈞做了多少引體,而是數這人身上有幾塊小腹肌,幾塊小腰肌,眼神描摹著邵鈞微弓著背臀部拱著緩緩向上發力挺身,腰部和大腿線條誘人……

有時候三饅頭心情好,體力充沛,當晚肉吃多了,會跑兩圈兒出出汗,嘴裡呼出一溜白氣。

跑步的時候屁股很翹,特好看。

羅強看著這人一直跑出窗戶沿兒,跳出視線之外。他的腦袋下意識地移動,再移,追逐著人影兒,冷不防胳膊肘底下一空,幾乎頭朝下掉下去……

  

那年的農曆新年特別早,在一月底。

監獄裡過新年,工廠放假,開聯歡會,發新被褥,還給改善伙食,犯人們可高興了,希望每天都像過年一樣。

邵三爺那天一大早進到監道,抬頭一看值勤小白板,就愣住了。

「一幫兔崽子……」

邵鈞笑駡。

小白板被人塗了鴉,有人拿粉筆寫了幾行粗粗的彪悍的大字:【邵警官,年三十我們要吃餃子!要豬肉大蔥餡的,沒肉的餃子我們不吃!!!】

旁邊兒幾個班的牢號裡爆發出起哄的笑聲,邵鈞循著笑聲看過去,猜都猜得出這幾個字是哪個王八蛋寫上去的。

誰有這麼大膽兒跟管教的提要求?

還能有誰?就是內誰,內誰誰!

管教的其實早有準備。北方人過年,一定要吃餃子,沒有餃子,那都不叫過年。

那天下午,雪後薄薄的陽光斜照進大食堂,全一大隊的犯人坐在食堂裡,集體包餃子,可歡樂了。

每個班的人扎一堆,圍一個桌,自己和麵,自己調餡兒,自己包,能包出什麼就吃什麼。

都是一群老爺們兒,這時候就顯出會做飯的和不會做飯的區別。這個歲數的北方男人大多在家裡不幹活兒,都是老媽或者媳婦做飯,所以很多人只會吃餃子,根本不會包餃子。

刺蝟就不會包,餃子捏出來不方不圓,跟個畸形燒麥似的,還是開口的。

胡岩也不會包,捏固來捏固去,下鍋就散成片兒湯了。

順子四川來的,倒是頗會炒幾個小炒,可是也不太會包水餃。

大夥圍著看羅強包餃子,皮擀得很圓,很快,手指頭極其利索。

「強哥,成啊,能幹啊!」

「以前在家老做飯吧?老給媳婦做飯吧?強哥咱嫂子是哪位啊,天仙吧,真他媽有福!」

羅強冷笑幾聲,埋頭熟練地捏出一個一個形狀端莊完美的餃子。

要說羅強做飯的能耐,比羅家小三兒還差著檔次。羅戰那是考過高級廚師證的酒店主廚水準,羅強只是弄個包子餃子烙餅肉餅、做一頓家常飯的水準,但是已經足夠把牢號裡這群崽子甩幾條大街。

窮人的孩子早當家,這話沒說錯。那時候,羅家老大在大雜院兒裡進進出出幫爸爸幹活兒,老二就在屋裡幫他媽收拾家,做飯。

羅強四歲會燒煤爐子,七歲會炒菜,九歲就能自己蒸一鍋包子出來,發麵,剁菜,打餡兒,包包子,最後上籠蒸熟。

西四大翔鳳胡同的大雜院兒裡,羅家有一間朝西的八米小屋。

小屋用一個簾子隔成裡外間,口子睡裡邊兒,小哥倆擠外邊兒的木板小床。數九寒天從破窗戶縫往裡灌風,北風嗚嗚地颳。爐子裡填著幾塊蜂窩煤,暗暗地攏著火。

羅強十歲那年,小三兒出生,拿他媽媽的命換來的,三個孩子從此沒媽了。

後來的那幾年,仍然是老二下了學在家做飯,有時候中午也要從學校跑回來,照顧弟弟。

家裡買不起奶粉,羅強就每天給小三兒熬米糊吃。

羅小三兒在大床上打滾,吃手指,手指吃完吃腳趾,哼哼唧唧,還老愛往地上滾,想爬走。

羅強這手拿著鐵鉗子弄爐子裡的煤,那手胡嚕著小三兒,一條腿靠床頂著孩子,不然一轉身那小壞蛋立刻就能大頭朝下從床上滾下來。

羅小三兒於是半個身子懸出床邊兒,抱著他哥的大腿,耍賴地啃,用乳牙撕咬,狼心狗肺小崽子一個,啃得他哥滿褲子都是米糊和口水……

  

邵鈞假模假式拎著警棍,在食堂裡轉圈巡視,偷窺哪班的餃子包得好。

五班那邊兒炸起來,跟邵三爺哭爹喊娘:「邵管,我們班沒肉了,再給我們一塊豬肉吧求求你了邵管!」

邵鈞挑眉瞪眼:「每個班都發肉了,你們班肉呐?」

刺蝟伸著脖子:「邵管你甭理他們,他們班把肉都偷吃了!」

五班的崽子看見豬肉就瘋了,那坨有肥有瘦的肉餡直接團吧團吧捏成丸子,拿到廚房下油鍋煎了,撒撒鹽和五香粉,給瓜分了。吃完了抹抹嘴意猶未盡,轉臉發現不對啊,咱們的年夜飯餃子還沒包呢,尼瑪只剩下白菜大蔥了,餃子怎麼辦?!

邵鈞站在羅強身後,看羅強包餃子。

邵三爺也不會包。他這種人哪會做飯?從小在姥爺家住,小鈞鈞是一家子大人合夥寵著的大寶貝,家裡有保姆和警衛員做飯,哪用得著他做?

年三十晚上,每個班最後都吃上了餃子,不管包得好看不好看,餡裡有沒有肉,或者乾脆是一鍋肉末片兒湯,每人手裡都捧著一個飯盒,飯盒裡有熱騰騰的餃子。

邵鈞到每個班都蹭了一口,最後就蹲到七班的小飯桌不走了,因為七班的餃子最好吃,簡直沒法比,別的班包麵不是太軟就是太硬餡兒白不跐咧味道不對簡直都沒法進嘴!

羅強斜眼看著邵鈞,哼道:「沒吃過啊?」

邵鈞嘴巴填得鼓囊囊的,拿筷子指著羅強,嘟囔著:「不錯,地道。」

「比我姥爺家保姆做好。」

邵鈞是真心想誇羅老二,一五大三粗老爺們兒,做飯還挺好吃的。

「……」

你家保姆?你家保姆哪棵蔥,道上有排號嗎?羅強翻了個白眼,薄薄的嘴唇不爽地緊閉著,又小心眼兒了……

邵鈞飯量可不小,這敞開懷吃起來,旁邊兒幾個人實在看不下去了。

「邵管,這、這、這是……我們的餃子!!!」

「我們都不夠吃了!!!」

邵鈞從飯盆裡抬起一雙無辜的眼,拿筷子一指羅強:「讓你們班頭再給多包點兒啊,這哪夠我吃啊!」

邵鈞吃別人端上桌伺候著的飯吃習慣了,指使人幹活兒毫不含糊。

他還特認真地拿筷子敲一下一掃而空的碗,嘴裡塞滿餃子:「真的,好吃!羅強,再給包一鍋!」

羅強從邵鈞身上收回燃著小火苗的視線,默默地,調餡擀皮,不一會兒又包了一鍋。

那一頓邵鈞吃了四十多個大餃子,吃得滾瓜肚圓,滿嘴流油,可滿意了。 

大夥在禮堂集體收看央視的春節晚會,回來以後睡意全無,在屋裡熬通宵。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就只有這一天犯人們有特權,管教的不吹熄燈哨,允許大夥自由散漫。

有的班一夥人圍坐著聊天,有的班打牌。

七班的人幹什麼?羅老二手底下的班級,只是聊天兒打牌什麼的,那就太沒勁了。

邵鈞溜到門口偷看,檢查,發現七班一圈人竟然圍在一起打麻將。

姥姥的,監獄裡不准打麻將!

更重要的是,這幫人從哪弄來一套麻將牌?!

邵鈞氣勢洶洶衝進牢號,準備收繳非法賭具,拿到手裡仔細一看,樂噴了。

麻將牌是這幫人自己做的。而且,顯然是七班最牛逼天才的大鋪教給他們這麼做的。

羅強事先去樓下超市買了一堆肥皂,挑最便宜的買,就是普通家用的淺棕色半透明洗衣皂。

屋裡沒有刀子剪子那種鋒利的工具,這幫人就拿縫衣服的線繃著,把肥皂切成一塊一塊的小長方形,麻將牌的大小。

最後拿紅色藍色圓珠筆,雕出牌面的數位或者符號。

麻將牌誰都熟,都知道應該寫什麼字,於是一個班十個人七手八腳,很快做出一副牌,然後歡天喜地嗨起來。

邵鈞瞅著那一桌肥皂麻將,樂壞了,實在捨不得給他們收繳了,費挺多工夫做出來的。

邵鈞坐羅強下首,另外兩席是順子和胡岩,其餘一圈兒崽子圍著看牌,七嘴八舌支招。邵鈞把他的制服外套脫了,鋪開了掛在牢號門口,擋住外班的視線,不能讓別人看見。

四個人都是牌桌上的老手,水準都不弱,但是羅強還是讓了,有意無意給三饅頭餵了好幾張好牌。輸贏他根本無所謂,邵鈞每次吃了碰了一張好牌,開和一把,那個得瑟勁兒,羅強就喜歡看那勁兒……

邵鈞逞牛逼,搓搓手,煞有介事地說:「看三爺爺這把給你們和一個『大四喜』!」

邵鈞已經摸了三張東、三張西、三張南,眼瞅著四喜丸子快湊齊了,就是摸不著「北」,心急火燎得。越急他越摸不著,手裡揣了兩張廢餅子,留也不是,打也不是。

羅強斜眼瞄著邵鈞,看這人把一隻穿靴子的腳踩在凳子上,倆眼瞪得大大的,那認真較勁的樣兒,特別樂。

羅強故意逗邵鈞:「我這兒有你要的。」

邵鈞:「不要。」

羅強:「給你這張你就和了。」

邵鈞:「我自摸!我門前清,你甭給我搗亂!」

羅強的嘴咧開來,露出一口白牙,小饅頭,就喜歡自摸……

又摸了兩圈兒,邵鈞還是沒摸著,手裡的廢餅子換成了兩張廢條子,仍舊留也不是,打也不是,急死他了。他要不是為了自摸大四喜,他其實早就和了。

羅強當然知道邵鈞等什麼牌,搓著手心兒裡一塊小肥皂,說:「就這張,吃不吃?」

邵鈞特倔:「不吃你的!」

羅強:「吃就和!」

邵鈞:「我就不和!」

羅強:「你不和我可和了,你瞧著,我再摸一把肯定和!」

邵鈞眉頭擰著,嘴巴撅著,不甘心。

羅強:「吃不吃?!」

邵鈞:「吃就吃!!!」

邵鈞那個「吃」字剛蹦出嘴,羅強手裡的肥皂牌甩到他面前。

邵鈞手裡有二條和三條,羅強甩給他一張么雞。

他一看那張牌,眼球騰一下就跳了,小腹發熱……

正規麻將牌的么雞,都是畫一隻長尾巴像野雞似的鳥。

一屋人起哄狂笑,強哥你牛逼,你這張么雞畫的,人家明明是么雞,你忒麼給人家畫成一根大雞巴!

羅強冷笑:「畫成什麼樣不成?你們都認識這張是么雞不就成了。」

有人拍馬屁:「還是特大號的雞巴,強哥照自己擼起來那尺寸畫的!」

胡岩一邊嘿嘿樂一邊盯著羅強看,眼神都給擼直了。

羅強嘴角難得浮出挑逗的笑,眼神不陰不陽,瞄著邵鈞。

邵鈞瞪了羅強一眼,咕噥著低聲罵了一句。

邵鈞知道這人就是故意的,王八蛋,故意問他「吃不吃」,他竟然說了「吃」……

有些事兒別人不知道,就他倆人心裡清楚,就好像互相之間埋著個小秘密,時不時偷剝開來,分享那種極為私密的親近感。

就你知道是吧?

還就你鳥兒大是嗎?

邵鈞耳朵慢慢紅了,想拿皮帶抽人,有一種被人明目張膽戳破面皮之後的害臊與惱火,你姥姥的,吃你個蛋!三爺爺咬你信不信?!

邵鈞找藉口推牌不玩兒了,讓刺蝟來玩兒。

那天最後還是羅強贏的數最大。監獄裡不能來錢的,贏的其實是監獄過年發給犯人的糖,羅強面前堆了一大把花花綠綠的糖。

羅強抓了一手牌就上停了,三個一萬,三個二萬,三個三萬,三個四萬,再加一個五萬。一圈兒人眼睛都看直了,連呼「這是連花清一色四暗刻捉五魁了」!

羅強再抓,一抓就是個一萬,開槓;再抓,二萬,再槓;又跳了個三萬,他還槓;再跳四萬,繼續槓!

最後一把他還沒抓,邵鈞就已經知道了,最後肯定摸的是五萬。

果然是五萬。

這把忒麼的竟然是傳說中的「連槓連花清一色四暗刻捉五魁十八羅漢」,邵鈞從來就沒見過有人和這麼大一手牌。

邵鈞心想,一肚子壞水你個混球的羅老二。

你忒麼的出老千。

不出千你絕對和不了這麼大!

邵鈞說對了,羅強就是出老千。

麻將牌都是拿肥皂刻的,羅強隨便多刻幾個攥在手裡出千糊弄這幫崽子簡直是白給。他以前幹什麼的,三里屯七八家地下檯球廳賭場都是他的地盤,他贏過的大牌這幫土鼈都沒見過。

邵鈞頭一個撲上去嚷:「袖子裡呢,你藏袖子裡了!」

「兜裡讓我翻翻,敢不敢讓我翻!」

邵鈞半開玩笑半較真,一個抱摔鎖腿,按住了,掀開羅強的上衣摸褲兜。

一群人一擁而上,一通亂摸亂搞,隨即就把邵鈞一起壓在下邊兒……

羅強也是成心耍他們的,仰躺著抖著肩膀樂,沒反抗,由著一群人瞎鬧。

邵鈞讓人壓在羅強身上,爬不起來。就只有那麼短暫的幾秒鐘,倆人臉對著臉,眼對著眼,怔怔地看著,笑容突然僵在嘴角,誰都笑不出來。

胸口抵著胸口,聽得到凌亂的心跳,對方分明跳得比自己還亂。

喉結滑動,汗洇著汗,微微敞開的領口扯出一片麥芽黃的膚色,汗珠像啤酒花湧出一層細碎的泡沫……

慢火燉青蛙,青蛙最後都是這麼熬死的。

對於上了鍋的兩個人,那時候恐怕連自個兒都不知道,自己究竟是鍋底下燃燒的小火苗,還是鍋裡煮的那隻剝了皮的青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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