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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第一次約會

 

羅戰認爲,這也算是他跟程宇的第一次約會吧。

他激動得回家又換了一身乾淨衣服,白色緊身T恤和休閒褲,臉上的鬍茬仔仔細細修理掉,身上噴了些古龍水。他這人一向注重形象和生活品質,別看以前是混的,混也算是那種混得有品位上檔次的人。

程宇借給他的衣服私下截留了。

一整天都沒心思處理別的事,就等著晚上的飯局。

要不是怕程宇嫌他有毛病,羅戰寧願啥也不幹,就站在程宇家窗戶外邊,站一整天,靜靜地看這個人睡覺。

程宇從大雜院兒門檻裡一腳踏出來的時候,羅戰胸口揣的那顆蠢蠢欲動的心肝,都不會蹦了。

這人真好看。

休息日不用坐班值勤,程宇就沒穿藍制服,沒戴大檐帽,而是撿了一身休閒裝。他的衣服都是程大媽按照兒子的尺碼去動物園批發市場跟人砍價砍來的便宜貨,淺肉粉色的長袖襯衫,把袖筒捲起到手肘處,下身是黑色水磨布料的牛仔褲。

羅戰覺得穿衣服其實不在於牌子,就好比沒氣質的娘們兒背個正版LV包都能背成菜籃子的感覺,而程宇就屬於那種穿個跨欄小背心也一定能穿出亞曼尼模特範兒的人才。

程宇從胡同裡露頭,看見等在那裡東張西望的羅戰,輕輕揮了揮手,唇角飛揚起一絲轉瞬即逝的笑容,純淨的臉龐在金色的夕陽下竟然閃爍發光。

程宇邁出家門時,程大媽在他身後不停地嘟囔埋怨,見朋友,你見什麼朋友啊?兒子你好不容易歇一天假,你一個禮拜才歇這麼一天,週末和國家法定節假日你都沒有假,你不乖乖在家睡覺也就罷了,還偏要逮著今天去會什麼「朋友」?

兒子你今天應該去相親!去見見人家溫柔賢惠如花似玉的人民教師!

程宇對相親這種事實在是提不起多大興趣,以前被老媽鞭著趕著,也相過幾次,都是處不了多長時間就吹了,對這種事愈發就心理抵觸了。

有的姑娘是嫌他窮,沒房子;沒房還不說,而且工資低;工資低也就罷了,竟然還工作時間超長,成天加班,接警隨叫隨到,還尼瑪沒有節假日!

國家的法定節假日對其他公民都有效遵循,就是對警察無效無法。越是全國人民闔家團圓歡度節日的時候,派出所全員滿血值勤,上街巡邏;家家戶戶吃團圓飯年夜飯的時候,程宇要提著警棍在平安大街鼓樓大街和後海大大小小各條胡同裡掃街,巡視,維護社區治安,震懾不法犯罪分子。

這日子過得,一天兩天還能忍,時間長了,誰家閨女受得了啊?全給嚇跑了。

哪個女人找丈夫不是這樣?要麼圖錢,要麼圖這人老實可靠是宜家宜室的經濟適用男,程宇屬於兩頭都不靠。

前來相過親的姑娘們對程宇一致的評價是,這人人品性格沒得挑理兒,長得又帥,脾氣也不錯……就是這工作性質和作息時間,不是腦筋正常的普通女人忍得了的!

於是帥帥的小程警官眼瞅著就快要淪落爲大齡剩男了。

程宇跟著羅戰往胡同口走了沒幾步,接警電話追到他手機上了。

他們分管治安刑偵的副所長,開門見山地問:「小程,睡起來沒?在哪兒呢?」

程宇一看是副所長的電話,心裡忽然有點兒小遺憾,這頓飯八成又吃不成了。程宇跟電話裡的人說:「起來了,外邊兒呢,什麼情况?」

副所長說:「有個民事糾紛來報案的,大滿和華子他們都接警出去了,我這兒人手不夠。我本來想叫潘陽,一看這地方就在你們家門口,你去順便處理一下!」

羅戰面色露出濃重的失望:「呦……你是不是有任務啊,有情况啊?那,那咱倆……」

程宇連忙說:「沒大事兒,就是接個警,說是裝修工程跟鄰居發生糾紛,需要調解,應該很快。」

程宇讓羅戰先去飯館裡坐著,羅戰偏要跟他一起去接警。羅戰樂呵呵地說:「我知道你們白道上也有規矩,條子接警必須兩個人一起,一個人不行,出了事兒沒有人證,你這屬於沒有嚴格執行出警的規範條例!所以我必須陪著你,我要監督你!」

程宇笑駡:「別貧了你!」

兩人拐進隔壁街的一條小胡同,按照門牌號找到那位報警的大媽。

卻原來根本不是什麼裝修工程糾紛。大媽把倆人領進院子,指著小樓房一層與二層之間搭的塑料棚子:「民警同志,我們家在二層晾衣服,沒甩乾,衣服水全滴到人家一層的塑料棚上了,時間長了發霉發臭了!人家非要强迫我們不准晾衣服,那怎麼行?!你說我們怎麼辦啊?」

程宇仔細瞧了瞧,於是跟樓下那戶人家說:「你們搭這塑料棚合法麼?這屬於亂搭亂建吧?」

樓下那戶也不樂意了:「我們怎麼亂搭亂建了?房管所的都沒管我們!民警同志我們叫你來是解决晾衣服水的問題,你管我們的棚子幹嘛?」

樓上也不幹了:「我們憑什麼不能晾衣服啊,你搭個棚子兜著水是你樂意,但是你不能妨礙我們晾衣服!」

於是,兩家人在小程警官面前哇啦哇啦開始吵,嘎嘎嘎吵得如同後海荷花池裡漂來五百隻鴨子。

羅戰在一旁看得一楞一楞的,程宇整天就接這種警?我靠,片兒警這活兒真不是老爺們兒能幹的!

程宇也不愛管這種鄰里糾紛,可這些就是管片兒民警份內的事。程宇倒是寧願他接的警都是打擊不法犯罪分子,人民群衆在前方高喊一聲「有人搶錢啦,抓劫匪啊」,然後自己飛身而上與歹徒英勇搏鬥,直接掄拳上腳幹起來多爽啊,比調解鄰里糾紛省事痛快多了。

程宇跟那兩戶大媽說,要不然這樣,你們兩家人把這棚子改造改造唄,棚子頂上通一條窄窄的下水管,把晾衣服的水引到邊上,不就不會積在頂棚上了麼。

兩個大媽說行啊,但是誰家來做啊?

二樓大媽:「當然是你們家做了,這棚子是你搭的!」

一樓大媽:「廢話,當然是應該你們家做了,那衣服是你們家要晾的!」

程宇皺著眉頭說:「你們兩家人就不能互敬互讓一下,鄰里街坊的至於分這麼清楚嗎?一起弄一下不就完了麼!」

二樓大媽:「我下崗了,我家裡沒錢。」

程宇:「沒錢出人啊,你們家有男的沒有?裝個管子又不難,會動手就行。」

二樓大媽:「我們家沒男丁,他們家有!」

一樓大媽一聽,眼睛瞪起來了:「我兒子還小呢,哪能讓他登高爬梯的做這麼危險的事兒啊,摔著了算誰的啊,不行!」

程宇挑眉插嘴道:「你兒子多大了?」

一樓大媽一本正經道:「我兒子才22,大學還沒畢業呢,我哪能讓我兒子幹這個啊!」

二樓大媽接茬兒道:「民警同志,您看我們叫您大老遠跑一趟就是爲了幫我們解决這管子的問題啊,您不能不管啊,您既然是咱管片兒的警察,就不能幫我們把這管子給接一下嘛?您都幫我們弄好了,我們這鄰里街坊的不就沒矛盾了,以後就不用麻煩您了嘛!」

神馬?這事兒不歸你們警察管?

你們管片兒的民警不管這個管什麼啊?

您說您都來了,您就不管了就走了?您幫我們把這事解决了不就完了嘛!

您這回幫我們解决了,以後再不用麻煩您跑來跑去地調解勸架了嘛!

……

程宇面癱,面對一群哇啦哇啦的大媽,煩得半天吭不出聲。

羅戰算是聽明白了,聽得直想樂,小程警官哎呦喂!

其實去銀錠橋頭找個等活兒的民工,二十塊錢就能搞定。但是請民工要花錢,讓自己兒子做又捨不得,所以才要報警,找熱心又能幹的人民警察啊!

那天,羅戰看著程宇從二層那戶人家的窗戶口鑽出來,騎在窗臺上,探出半邊身子,幫人家搭水管子。

這年頭做基層片兒警的,確實不容易,還真得能伸能屈。

面對邪惡勢力要敢於挺身而出橫刀立馬,面對廣大人民群衆要善於做小伏低,還要十八般武藝俱全,入得廚房,出得廳堂,殺得死木馬,爬得上圍牆,纏得過大媽,打得過流氓。

而且羅戰知道程宇這人最是面冷,嘴硬,心善。

小警察被幾個大媽吵著吵著就屈服了,被人當免費民工使喚,那副沉默著受虐還帶一絲委屈的模樣,真是越看越招人疼愛。

羅戰發覺程宇幹活兒總是習慣用左手。

其實不是第一次發現了,白天在程宇屋裡洗涮,程宇端臉盆、提暖壺,都是用左手。前兩天在街上追小灰車,他親眼看見程宇左手扒著車窗,右手伸進去想拔鑰匙,竟然沒掙過那個司機,被摔出來了!

這絕對不是程宇的水準。想當年,不就是追個車麼,他能掄起一掌一個橫切氣管將司機打暈,然後瀟灑安穩地搶車。

這人已經徹底是個左撇子了……

羅戰心裡突然一疼,像是被記憶中的某些片段狠狠地擰到心口,難受了,心疼了。他從一樓架起梯子,吭哧吭哧爬上去幫程宇一起架管子,倆人折騰了一個多小時才弄好,直到天色慢慢暗下去。

從小胡同裡出來,程宇淡淡地道:「今兒辛苦了,謝謝啊。」

羅戰笑得很狎昵:「謝什麼啊?跟我還來假客氣!」

程宇臉上浮出笑意,肉粉色襯衫蹭了幾塊灰塵髒痕。羅戰伸手去給他撣,若無其事地幫程宇整理衣服領子。

倆人挨得很近,羅戰從程宇身上沒聞到亂七八糟的護膚品或者古龍水,只有一層很淡的香皂混合汗水的清澈味道。

羅戰開著車帶程宇轉過兩條街,進了飯館。

老闆楊油餅站在吧台裡吆喝了一嗓子:「戰哥您才來啊?窗口的雅座給您留一晚上了,我以爲您不來了呢!」

這楊油餅也是羅戰以前做娛樂城生意的手下兄弟,這幾年從良改行經營小飯館,一直還跟羅戰混,一起合夥做買賣。

當然,「油餅」這名字是他的混子綽號,不是大名。這人腦門子上總是油花花的嵌滿粉刺痘瘡,看著就跟一張大油餅似的。

楊油餅再一抬頭,聲調立刻就變了,連忙一溜碎步小跑出來招呼:「呦,警官同志?您今兒個來小店吃飯?快請進,快請進!」

羅戰詫異地眨巴眼睛,咋著,你們倆還認識啊?

楊油餅點頭哈腰地給程宇遞菸,橫了羅戰一眼,使眼色道:戰哥,您咋也沒提前跟我說,您請的是警察同志啊?提前跟我說,我讓大廚多準備準備啊!

羅戰把他兄弟揪到一邊兒去質問:「你早認識這人?那我當初翻遍北京城找程宇,你也沒說你認識他!」

楊油餅瞪大眼睛,無辜地說:「這人我剛認識的!前幾天店裡顧客有個糾紛,我上派出所調解去了,就見過一次,我都不知道人家大名兒叫什麼……我說戰哥,原來您風風火火螞蟻上鍋似的想找的那位小警察,就他啊!」

羅戰用手指頭捏住楊油餅的嘴,威脅道:「兔崽子待會兒甭給老子廢話!」

楊油餅挺憨厚地樂了,又瞄了瞄程宇,小程警官這休閒裝往身上一穿,電影明星氣質,要身材有身材,要模樣有模樣的,爺們兒帥氣啊!

其實羅戰半年前從牢裡出來以後,就打算做良家正道的餐飲生意,在不同的地方踩了踩盤子,最後還是覺得後海這片風水寶地最好。星羅棋布的飯館街和酒吧街客源興旺,內城幾條頗具淵源的小胡同也適合搞一搞老北京氛圍的特色餐飲,羅戰琢磨著在這塊地方紮營。

而且楊油餅這幾年經營起這家飯館,雖說生意一直平平淡淡,不溫不火,將將能把本兒給撈回來,至少也算是個幫助羅戰翻身發跡的開端。

現在終於發現程宇就在後海派出所上班,家也住在這裡。

羅戰心裡是樂壞了,樂翻了,老子决定不挪地方了,就在這旮瘩落戶扎根,和程宇摽上勁兒了,這輩子不把這人追到手,誓不罷休!

楊油餅亦有心巴結小程警官。他也看出程宇不是那種滿大街橫著走吆三喝四的警霸,這街裡街坊牆內牆外的,管片兒裡抬頭不見低頭見的,能不好好招呼伺候著嗎?

一個是大哥,一個是管片兒的警察大爺,楊油餅趕忙就把自己的親老婆和親小姨子從吧台裡叫出來,穿得鮮亮妖嬈的,陪戰哥和程警官喝酒吃飯。

羅戰一邊兒開啤酒瓶子,一邊兒在心裡搓牙駡人,楊油餅你媽的這狗眼力價兒,這是老子的頭一次約會!我不過就是圖你這兒近便,菜好吃,你跑出來瞎摻和啥啊你?

你以爲老子是來你家喝花酒的嗎?你把你丫的幾個家眷端出來發什麼騷、陪什麼酒?!

酒開了,菜上了,勸過幾輪,酒意慢慢地上了臉,一桌人的話也就漸漸多起來。

羅戰後來發覺桌上人多也有人多的好處,不愁沒有話題,男人有男人的話題,女人有女人的話題,男女之間那更是永恆的話題,氣氛反而輕鬆歡樂起來。

油餅媳婦和小姨子都是爽利的脾氣,一個勁兒地給程警官勸菜勸酒,逗程宇說話。


小姨子尚在大學生的年紀,但是沒念大學,十個手指晾著五顔六色的貼片指甲,在飯桌上那眼睛就一直瞟著程警官,對她戰哥都沒心思招呼了。

羅戰在一旁看著,冷笑道:「我說妞兒,看進眼裡拔不出來啦?程警官帥吧?」

小姨子表達情緒一點兒都不含糊:「帥斃了簡直了!程警官您可真帥啊!」

程宇埋頭默默地扒飯……這館子的菜還是挺好吃的。熱騰騰的砂鍋白肉,紙一樣薄的後臀尖肉片子下面再鋪一層酸菜和粉絲,熬到酥軟入味,吃起來肥瘦相間,滑而不膩,那就一個悶口兒香。

小姨子又端詳著程宇的臉說:「程警官您長得像內誰,你們沒發覺麼,就那唱歌的,唱『北京的橋哦哦哦啊千姿百態,北京的橋哦哦哦啊瑰麗多彩』——」

油餅媳婦瞪大眼看了看:「噯?是有那麼一丁點像唉……」

羅戰立刻就不樂意了,把筷子一擲:「像個屁啊!不像不像,咱們程警官長得有那麼娘們兒氣嗎?程宇長得多爺們兒啊,酷不酷啊?你們倆給我說實話!」

小姨子很認真地附和:「酷!眼睛亮,臉型稜有稜有角的,是爺們兒版的北京的橋哦哦哦啊——」

油餅媳婦好奇地八卦:「程警官,您成家了沒有?」

程宇搖頭:「沒呢。」

小姨子追著問:「有對象了麼?」

「沒有。」

羅戰心說,老子真謝謝你們兩位姑奶奶了!

小姨子還不依不饒:「程警官,您眼光特高吧,您找女朋友什麼條件啊?」

羅戰也跟著幫腔:「程宇,想找個啥樣的?哥幫你介紹一個。」

這頓酒不知道喝到第幾輪開始,羅戰已經不再假模假式地稱呼什麼「程警官」,而是直呼程宇的大名,也不再自稱「我」,而是很熱絡地一口一個「哥」。

程宇喝乾了半杯啤酒,無所謂地笑笑:「你甭費心,我工作太忙,沒時間找。」

羅戰抬眉笑道:「咱工作忙,也不能忙得沒有私生活啊?」

程宇的眼眶被酒意醺得微紅,心裡話就慢慢倒出來了:「忙起來不著家,連我媽我都管不了,哪有功夫伺候女朋友?每年元旦春節、兩會、暑假、國慶,至少忙這麼四輪,再趕上治安嚴打、掃黃嚴打、涉黑嚴打,有時候一個星期都睡在所裡……真沒時間找。」

羅戰給他倒酒,碰杯,眼神帶著鈎子,在程宇臉上劃過:「程宇,咱人民公僕也得保重身體,人民還需要您長久持續、堅挺不懈地服務呢!我知道你辦事認真,但是別太累著自己。」

程宇笑笑:「每四天值一次二十四小時的班,夜裡要是抓了現行,第二天還得加班再審……我沒事兒我受得了,可是人家女孩子受不了這種,等不起。」

程宇說話間抬起手,咕嘟咕嘟又一杯酒下肚。

羅戰竟然從這人眼睛裡讀出一層濕漉漉的水汽。

程宇那時別過臉去,看向窗外夜色裡熙熙攘攘的人流,鼻梁和下巴組成一幅近乎完美的側面圖畫,被窗外的霓虹鍍出一道柔和旖旎的金邊,目光迷離……

荷花市場的牌樓高聳漂亮,食客和遊人自下穿梭而過,後海的水波中點綴著游船的浪漫燭火。

這是程宇出生和長大的地方。他還是個四五歲的小男孩的時候,每天就穿著小背心兒小褲衩,後屁股蛋像滾了兩隻泥球兒似的,穿過煙袋斜街,繞過沿牆根兒底下吆喝的磨刀匠,從那座銀錠橋上跑過去。手心兒裡攥著幾枚硬幣,從後海邊的糖人兒手藝匠那裡買一隻糖掐的孫悟空,男孩子最開心的玩具。

羅戰跟程宇一杯一杯地不停碰杯,兩眼不住地瞄程宇的臉色。他心裡約莫有了底,程宇這人估計感情上不太順利,被姑娘甩過,不舒坦了吧。

程宇也沒有特不舒坦。

他被女孩兒甩過不只一次,也婉拒過不少朝他拋媚眼的小姑娘。一段又一段相識,剛開始萌芽尚未發育開花兒就迅速又化作過去完成時,被丟進回憶的垃圾筒,就連所謂的傷心難受都成爲程宇二十多年來從未品嘗過的情感奢侈品。

他只是內心時常感覺孤單,寂寞,心口壓抑著某種無處宣洩的情緒,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嚮往什麼樣的人,不知道該跟誰傾訴。

程大媽經常牢騷,一肚子的心酸,嫌兒子對感情的事兒忒不上心。

所裡的同事私底下也拿程宇開過玩笑,說程宇那小子絕對是有毛病,同事之間傳看好東西,程宇竟然都提不起興趣,懶得看,每看必睡。

所謂的「好東西」,就是所裡的網警曹亮他們幾個崽子從網上搞得亂七八糟玩意兒,還有每一輪掃黃打非活動中私下截留的上等貨,儲備了幾千G的硬盤。

一幫二十多三十歲的大小夥子凑到一堆,有媳婦的惦記著暖烘烘的被窩、白嫩嫩的媳婦,沒媳婦的純幻想有一天能左擁葉子楣、右抱邱淑貞,夜裡值班閒得寂寞無聊,於是就在值班室裡開電腦集體看毛片兒,純粹爲了解悶兒,舒緩工作壓力,順便同事之間聯絡戰鬥情誼。

程宇看黃片兒,無論是淇妹的還是麗珍的還是玉卿的還是歐美日韓東南亞各色洋妞兒,每次都能看著看著讓自己昏睡過去,直打呼嚕。

華子曹亮潘陽幾個人後來得出結論,經過組織鑒定,華哥親自審訊逼供,本派出所男同志全票一致通過,程宇這人就是一極品性冷淡!

典型的綉花枕頭,中看不中用。只有觀賞性,沒有實用性;只有回頭率,沒有回床率!這廝脖子上掛著「什刹海方圓八公里十六條胡同頭號帥哥王老五」的紅頭牌,掛了三年了,還沒賣出去呢,姑娘們可千萬別上這個當!

羅戰跟程宇邊喝邊聊,越聊倆人的頭凑得越近,程宇的眼睛愈發紅了,臉孔發熱,唇邊的笑意漸濃,也不端著架子了。

窗外夜色正好,飯館裡人聲喧鬧,油餅媳婦和小姨子起身忙著招呼客人去了。

羅戰趁著桌上沒有外人,故意把嘴凑到程宇耳邊說話,嘴唇都快要吻到程宇的耳廓和耳垂。程宇垂著頭笑,可能是難得跟一個人聊得這麼舒服暢快,竟然也沒有避忌羅戰越來越膩固的逼近。

聊吃,聊附近這條道兒上混的人,聊片兒警的工作,聊把自己甩了的女孩兒,聊小時候在老城區生活的點點滴滴……

倆人挺有話聊的。

滿座熙熙攘攘,觥籌交錯,人影穿流。羅戰凑到耳邊說話時,程宇的感覺很奇妙……就像童年時候,倆小壞蛋做了見不得人的壞事,瞞著老師和家長,偷偷地交流只屬於兩個人的小秘密。

那時候,一群小夥伴,頭凑著頭,嘴裡叼著冰壺兒,扎堆兒在牆根兒底下,一片泥坑裡玩兒彈球能玩兒上一整天,餓了就點火烤幾隻香噴噴的知了……

倆人這裡正漸入佳境,小飯館另一頭吵吵起來了。

女服務員被推搡了一把,油餅媳婦過去問情况,楊油餅也從吧台裡探臉兒出來看怎麼回事。

原來是這幾條大街上出了名的混混,綽號叫作冬瓜瓤子的一個胖子,從一隻小砂鍋裡拿筷子挑出一隻翅膀與腿腳俱全的蒼蠅,然後破口大駡,拒付飯錢。

羅戰挑眉橫了楊油餅一眼:咋的啊這是?

楊油餅擺擺手,沒事兒,就是吃霸王餐的一個無賴,都賴好幾回了,這回是吃出蒼蠅,上回是吃到了蜈蚣,再上回是吃出一坨毛線來,老子的後廚房裡根本就沒毛線!

若是以前,手底下養一幫打手的時候,這種事兒只需要使個眼色,後廚房裡就衝出人來,掄鋼管上去把人揍了。可是現在不同,現在這夥人都從良了,努力改造重新做人。自己做回了好市民,才恍然發覺,他姥姥的,這條街上的地痞無賴可真多啊!

程宇擱下筷子,站起來:「我去看看。」

「噯,你別。」羅戰一把按住程宇的肩膀,把人按回座位,「你放假呢,這種小事兒甭麻煩你。」

羅戰走到那桌,兩手一撑,把冬瓜瓤子圈在勢力範圍內,居高臨下看著:「哥們兒,吃舒服啦?飽了?」

冬瓜瓤子抬頭,一翻白眼兒:「你誰啊你?」

羅戰笑道:「我不是誰,我來吃飯的。要是沒帶夠錢,哥幫你結了?」

冬瓜瓤子沒吭聲,心想這人他媽的誰啊?

羅戰在牢子裡蹲了幾年,再一出來,這世道已經是長江後浪推前浪,大街上沒什麼人還認識當年的羅三兒。再說這地方根本不是他的地盤。

羅戰拍了拍冬瓜的後脖子,一擺頭:「過來喝一杯?就那桌,就倆人,來一起唄?」

冬瓜瓤子和手下一圈兒小弟面面相覷。羅戰從喉嚨裡沉沉地哼出一聲:「咋了?就倆人,不敢啊?」

冬瓜瓤子仗著手下人多,羅戰桌上就倆人,喝就喝,喝一杯能咋的?!

其實羅戰也沒想怎麼著,就想把人提過來說服教育一番。他卻沒料到冬瓜瓤子剛坐到桌邊,抬頭一看,覺得某人眼熟,再仔細一看,臉色就變了:「……哎呦媽呀,程、程、程、程警官!」

冬瓜瓤子的屁股像被針扎了似的,瞬間征服了地心引力,從凳子上彈起來就腳底抹油想走。

程宇的腿比他的腳快得多,腿風凌厲地一閃,一腳踩在凳沿兒上,內腳背結結實實地把胖冬瓜的身軀別在桌邊,卡得不能動彈。

羅戰發覺自己今兒個在這地界逞能拔份兒,有點兒菜了。這地方不是他地盤,這分明是程宇的地盤麼!

冬瓜瓤子和手下人是吃過虧的。這廝倆月以前帶了一夥人,在荷花市場的夜市大排檔打砸鬧事,被程宇和潘陽接警辦了。

冬瓜當時是眼瞧著程宇赤手空拳以一敵四,右手都沒使出來,兩條腿帶一隻左手就把幾個小混混全部撂倒按服。那個腳頭狠得,踹一個騰空飛起一個,踹得冬瓜和手下一干小混混們一個個縮在牆角,抱頭,托著下巴,哼唧喊娘。

冬瓜瓤子可不想再被派出所治安拘留十五天了,每天在警察大爺們的眼皮底下强迫背誦《治安條例五十條》,背不下來不給吃飯,不讓睡覺。這年頭警察整人也學精了,不能打,不能讓拘留犯身上帶傷,最狠的是幾天幾宿不讓你睡覺,能把你整得鼻涕眼淚尿水橫流哭爹喊娘地求饒。

程宇一句話都沒說,眼皮子半瞇著,就這麼淡淡地看冬瓜瓤子。

後邊兒那一圈兒小混混都不敢動,小學生罰站似的,排成一溜兒站著,哪個也不敢造次。

冬瓜瓤子本來酒水就喝多了,這會兒被程宇盯得,尿都快出來了。

羅戰一看心裡樂得夠嗆,於是板起臉,拿筷子指著桌上的菜:「冬瓜,這館子的菜合胃口吧?」

冬瓜瓤子傻不楞登地點頭。

「這裡邊兒能吃出蒼蠅?」

「那、那、那是,是有個小蒼蠅,小的……」

「那我跟程警官咋就沒吃出蒼蠅呢?那隻蒼蠅怎麼這不開眼的,就專門往你那口砂鍋裡飛呢?你讓咱小程警官說說看,這菜都是一個大鍋裡煮出來的,怎麼就你一個人每回都吃蒼蠅呢?」

羅戰今兒個心裡高興,人一高興就廢話多,還要硬繃著臉不能笑出來。

他那個相貌氣勢還是挺威的,樂的時候特招人,不樂的時候特唬人。冬瓜瓤子實在摸不清眼前這位的路數,也傻眼了,心想這位爺既然跟程警官在一桌吃飯,八成也是個警察,而且歲數看著比程警官大,不會就是派出所所長吧?!

冬瓜說話開始哆嗦:「不、不、不、不是……沒、沒、沒、沒蒼蠅……」

羅戰壞壞地笑道:「沒、沒、沒、沒什麼啊?沒蒼蠅是吧?沒蒼蠅那剛才那,就那一大桌,撮了多少錢啊你們?」

冬瓜瓤子埋頭哼唧:「撮了,撮了,五百多塊錢……」

「五百多塊啊?哥兒幾個手頭不方便,凑不齊哈?那我跟程警官幫你們在這兒支個攤兒,賣個藝,凑凑錢?」

冬瓜瓤子一聽,「擺個攤兒」、「賣個藝」,這他娘的意思就是要動手削人呐?眼前這兩位爺都不是吃素的啊!

說話這工夫,程宇連眼皮都不帶眨一下的,身形一動不動,左手搭在桌子上,一條繃直的小腿攔住胖冬瓜的去路。

小程警官今天穿的是便衣,沒戴大檐帽,露出一張端正俊秀的臉。可是這人即便再如何端正清秀,他也不是哪個小白臉兒的歌星,他是個警察。那刀片兒式的鋒利凜冽眼神,往胖冬瓜身上削了幾個回合,都不用開口訓話,這人就快要拔塞子尿炕了。

這招屬於警察震懾嫌疑犯的心理戰術,越是不說話越讓人害怕,摸不透這人的底。尤其程宇這人長得確實好,很好看的一張臉突然亮出兩道極冷極陰沉的眼神,憑空生出某種特瘮得慌的壓迫感與威懾力。

胖冬瓜自認倒霉,今早出門前沒看風水。

那蒼蠅蜈蚣什麼的,其實都是他自個兒帶來想騙霸王餐的。

這廝連忙跟身後的小弟丟個眼色。一夥小混混齊刷刷地低頭掏兜翻包,集體凑錢,掏出一大堆揉得爛了吧唧的票子,甚至零錢鋼蹦兒都有。

迅速地,五百多塊凑出來了,一毛錢都不敢少給。

程宇這時候才拎起一瓶啤酒,斟了一滿杯,遞給胖子。冬瓜瓤子自始至終都沒聽見程宇跟他廢一句話,被唬得,愣是不敢接。

羅戰瞪起眼了:「程警官親自給你倒酒,想跟你喝一杯,咋著,還不開面兒啊?」

程宇仰脖把自己的一杯酒喝得一滴都不剩,目送冬瓜瓤子率領一群小弟夾著腚灰溜溜地跑走,背影消失在霓虹交映的夜景中。程宇嘴角是嘲弄又略帶得意的笑。

鄰桌幾個客人狂吹口哨。幾個女孩兒的俊眼不停地往這邊瞟,花痴這位穿粉襯衫的便衣警察。

楊油餅和油餅媳婦又跑過來,跟程宇寒暄客氣感謝一番,程警官您要是天天來就好了,您往小店兒裡一坐,比香案上供的關公灶神招財貓什麼的還管用呢,牛鬼蛇神全嚇跑了!

羅戰與程宇再次碰杯,喝酒,胳膊已經神鬼不知地悄悄摟上程宇的肩膀,親熱地捏了捏。他跟程宇在一起,就是這樣的感覺,某種無法言喻的和諧感。三年多前就是這樣。這三年沒機會見面,空窗期,再次碰面,還是跟以前一樣,很默契地就看對了眼兒,成了朋友。

程宇也沒甩開他的胳膊,羅戰估摸著這人可能是酒到半酣,情緒放開了。

程宇距離喝醉還遠著呢,畢竟有公職在身,在外邊兒跟朋友喝酒都是留著量的,頭腦清醒得很。

程宇說:「前兩天你幫我抓到的那個灰車司機,你猜是怎麼回事兒?」

「咋回事兒啊?」

「我本來以爲就是個亂掛牌照的,結果審出來了,是外邊兒通緝的在逃十年的搶劫殺人犯,背了好幾條人命的。這傢伙以爲風聲過了時間久了,就抓不到他了,那天他就大意了。」

羅戰樂道:「靠,可以啊咱們,程宇你掃街都能掃出潛伏十年的殺人犯來,火眼金睛啊!那你這算是立功了吧,你們領導得表揚你吧?」

程宇不說話,抿嘴樂,酒意上臉,面頰緋紅。

羅戰腆著臉凑上去:「這也有我一份功勞吧?程宇你給哥一句話,能獎勵我個什麼啊?」

程宇沒話,給羅戰倒酒,碰杯,痛快地一口乾了。

羅戰的手從程宇的肩膀滑下來,順手捏了捏他的右胳膊肘,口氣溫柔地低聲道:「這隻胳膊,治好了麼,還成麼?」

他一直想問這事兒來著。程宇垂眼,沒表情,伸筷子夾了一大塊白肉:「沒什麼事兒。」

程宇使筷子都是用左手,使得已經很熟練,右手就一直垂著搭在膝蓋上。

羅戰的聲音低沉,呼吸凑上耳邊:「真沒事兒啊?」

程宇不耐煩地冷哼:「真沒事兒。幹嘛啊你?婆婆媽媽的……」

程宇似笑非笑地翻個白眼兒。羅戰被那一雙細細薄薄的漂亮眼皮迷得肝兒顫,真想凑上去親程宇的眼睛,親程宇的臉,親程宇被啤酒浸潤的嘴唇,卻又不敢貿然動作,怕被打,怕程宇跟他翻臉,怕自己氣勢上都壓不住對方。

其實他也不是「怕」程宇,而是在對方面前不敢擺那個譜,不能隨便褻瀆侵犯。

倆人一直喝到午夜將至,竟有些意猶未盡,誰都捨不得抬屁股。

羅戰知道程宇第二天還要上班,自己倒是無組織閒散人員一名,時間靈活,但是程宇早上八點就要去接班。

倆人臨走起身去洗手間,心情暢快,走路微晃。昏昏暗暗的飯館小洗手間裡,燈火的暈光裡散布著曖昧的塵埃。

羅戰在程宇身後哼了一句混話:「今兒喝高了,誰給老子扶個鳥兒啊?」

程宇冷笑了一聲,沒搭理他。

羅戰覺得程宇應該還記得這話,記得倆人之間的事兒。

並排的兩個小便池,羅戰酒意醺然,眼角不停地瞄程宇,看著程宇解手時半瞇著眼的沉默的側面,皮膚下微微滑動的喉結。羅戰看得眼球發燙,狠狠抖了抖下身,身體脹痛,有一股特別强烈的衝動。

他腦子裡想像的,是當年程宇手裡的槍管子滑過他的小腹,嘴角擎著一絲笑,緩緩拉開他的褲子拉煉,手指的觸覺像羽毛一般輕柔卻電到他四肢的每一片神經末梢痙攣顫抖……

羅戰真的憋很久了。

這些年,心裡就只認程宇,就只想追求程宇,別人他根本都看不上眼,覺得跟心目中那個完美的小程警官完全都沒法比。

程宇洗完手開門出去,吧嗒,身後掉了一樣東西。

羅戰跟在後邊撿了起來,正要開口,看見東西上邊兒的字。

程宇把褲腰上別的證件弄掉了。

深綠色的證件板上燙著一枚金燦燦碩大的國徽,下面是清晰的一行金字:

「傷殘人民警察證」。

打開證件,程宇的兩寸彩色小照看起來像是若干年前從警校剛畢業時拍的,透著單純青澀和意氣風發。

時光像一把鈍刀,細細碎碎地摧磨心口的軟肉,把殘存的記憶打磨出稜角和血痕。

羅戰默默地佇立在洗手間裡,門外的喧嘩聲化作虛無。

他的喉嚨堵塞著吭不出聲,費力地鑒別那一行字,端詳程宇那時極年輕英俊的一張臉,反反覆覆讀了很久,眼睛愈是用力看就愈是看不清,模模糊糊的一片……

程宇終究還是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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